梧桐葉落盡的那天，楊樹才開始飄灑金箔。林小滿站在教學樓四層的走廊窗前，看著漫天飛舞的楊樹葉像千萬只折翼的蝴蝶，盤旋著墜入深秋的光影里。這是她轉學來的第三周，依然沒能記住班里所有人的名字。

“同學，你踩到我的影子了。“清泠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林小滿慌忙后退半步，看見梧桐樹影里站著穿米白色針織衫的女生。她抱著深藍色帆布書包，發梢沾著兩片金黃的楊樹葉，像是被秋天親吻過的痕跡。

“抱歉，我在看這些葉子。“林小滿指了指鋪滿水泥路的落葉地毯。夕陽正斜斜地切開教學樓，將她們的影子拉成細長的金線，在滿地楊樹葉上織出斑駁的網。

女生彎腰拾起一片完整的扇形葉，葉脈在暮色中泛著蜜糖般的光澤：“這是二球懸鈴木，和法國梧桐同屬不同種。不過我們都叫它楊樹。“她的指尖撫過葉片鋸齒狀的邊緣，“每片葉子墜落的角度都是36.5度，像鐘表的分針。“

林小滿注意到女生胸前的銀色校牌：高二（3）班周安然。這個名字總出現在月考光榮榜前三的位置。“你知道得好多。“她忍不住贊嘆，看見對方帆布包側袋里露出泰戈爾詩集的一角。

“要遲到了。“周安然突然看了眼腕表，快步走向教學樓。林小滿追著她的背影，發現她右肩落著片半青半黃的葉子，在暮風里輕輕顫動，像欲言又止的隱喻。

她們在樓梯轉角再次相遇。周安然正在值日生表前蹙眉：“張明請假，今天三樓西走廊缺人打掃。“林小滿鬼使神差地舉手：“我來幫忙吧。“話出口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認識張明是誰。

掃帚摩擦地面的沙沙聲里，林小滿聽見紙張翻動的輕響。周安然坐在臺階上看書，夕陽從玻璃窗斜切進來，給她鍍上毛茸茸的金邊。一片楊樹葉乘著穿堂風落在書頁間，她輕輕拈起葉子夾進詩集，動作熟稔得像做過千百次。

“你在收集落葉？“

“每片葉子都是獨一無二的時光標本。“周安然合上書，封面上的《飛鳥集》燙金字在暮色中流轉，“就像這句'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那天之后，林小滿的課桌抽屜里開始出現各種樹葉標本。鵝掌楸的葉子像裁開的小馬甲，銀杏葉鑲著波浪狀的金邊，最多的還是不同形態的楊樹葉。周安然用蠅頭小楷在硫酸紙上標注采集日期：10月23日，多云，北風二級；11月7日，立冬，葉片含水率13.2%。

她們常在放學后留在空教室。周安然教林小滿用氫氧化鈉溶液處理葉肉，用鑷子小心剝離葉脈。當半透明的葉脈標本在宣紙上漸次浮現，窗外的楊樹正抖落最后一批倔強的葉子。“看這片，“周安然舉起對著光線的標本，“主脈分叉處有蟲蛀的孔洞，像不像梵高的《星月夜》？“

深秋的雨來得猝不及防。林小滿抱著標本冊往車棚跑時，看見周安然站在楊樹下仰著頭。雨滴穿過枝椏，在她淺藍色的傘面上敲出細密的鼓點。“聽，“她把傘傾向林小滿，“雨打在枯葉上的聲音，是高頻的'嗒嗒'聲；落在綠葉上是低沉的'砰砰'聲。“

暮色中的校園漸漸空寂。她們蹲在積水的窨井蓋旁，看雨水裹挾著楊樹葉旋轉著墜入地下迷宮。周安然突然說：“你知道嗎？楊樹落葉時會釋放乙烯，附近的樹接收到信號，就會跟著一起凋零。“她的鏡片蒙著水霧，“像某種集體赴死的浪漫。“

來年春天，林小滿在周安然的標本冊里發現片嫩綠的新葉。“3月21日，春分，葉綠素含量開始超過類胡蘿卜素。“她念著標注，看窗外楊樹抽出翡翠般的新芽。周安然正踮腳擦拭教室窗臺，陽光穿過她白襯衫的褶皺，在墻上投下跳動的光斑。

五月月考后，林小滿在光榮榜前駐足。周安然的名字依然在第三位，但班級變成了（1）班。她抱著生物競賽題集從辦公室出來，馬尾辮扎得比往常更緊。“學校要組競賽班，“她的圓珠筆在草稿紙上畫出凌亂的螺旋線，“下個月開始晚自習到九點。“

蟬鳴最盛的午后，林小滿在實驗樓后找到周安然。她蹲在楊樹蔭里記錄樹干上的蟲洞，白大褂下擺沾著泥土。“青楊脊虎天牛，“她指著樹皮裂縫里米粒大的孔洞，“幼蟲要蛀食三年才會羽化。“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在筆記本上暈開墨漬。

深秋再臨那天，林小滿獨自打掃三樓西走廊。金黃的楊樹葉從敞開的窗戶涌進來，在地面鋪成流動的河。她拾起一片完整的葉子，葉柄處有道淺淺的折痕，像未愈合的傷口。周安然的名字在競賽獲獎名單上熠熠生輝，而她的座位已經空了三周。

平安夜飄雪時，林小滿在儲物柜發現牛皮紙袋。十二片楊樹葉標本按月份排列，最后一片標注著“12月24日，葉脈結晶“。周安然的字跡依舊工整：“極寒會讓細胞液在葉脈中形成冰晶花紋，就像...“后面的字被水漬暈開，模糊成小小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