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縮在飄窗的陰影里,看著月光在梨樹枝椏間流淌成銀色的溪流。窗欞在風中發出斷續的嗚咽,像是被時光碾碎的嘆息。忽然間,那片在枝頭搖曳了整整三日的枯葉終于松開手指,旋轉著掠過玻璃窗,在月光里劃出一道淡金色的弧線。
寒意順著脊椎攀爬時,我聽見時光凝固的脆響。七年前深秋的梧桐大道,簌簌落葉也是這樣擦過她的鬢角。那日她抱著牛皮紙包裹的古籍殘卷,白襯衫被風鼓起透明的翅膀,發梢沾著細碎的金色陽光。當第十一片梧桐葉落在她肩頭時,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那片落葉,卻觸到她溫熱的耳垂。
“這是明代天順年間的刻本。“她將泛黃的書頁鋪展在古籍修復室的樟木桌上,松煙墨香混著霉味在晨光中浮沉。我看見她纖長的手指撫過蟲蛀的邊角,竹刀輕挑間,七百年前的文字在桑皮紙上重新舒展筋骨。窗外的梨樹正在落葉,那些金色的碎片墜落在她烏黑的發間,像時光撒下的密碼。
書案抽屜最深處躺著半片梨木書簽,暗褐色的紋理里滲著若有若無的冷香。那是我們初遇三個月后的立冬日,在城南舊書市集的角落發現的。當時她忽然停住腳步,鼻尖幾乎要碰到積灰的樟木箱,細白的手指從一堆民國賬本下抽出半本《遵生八箋》。泛潮的紙頁間夾著這片書簽,背面用蠅頭小楷寫著“辛酉年白露,贈清梧先生“。
“你看這刀痕,“她的呼吸拂過我耳際,青瓷鎮紙壓住卷翹的書角,“明代匠人裁紙時留下的斜切紋,像不像月亮的淚痕?“修復臺前的白熾燈將我們的影子投在青磚墻上,兩個晃動的剪影時而重疊時而分離。窗外飄進零星的雪霰,落在滾燙的酒精燈罩上,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梨園深處的老樹記得所有秘密。那年驚蟄,我們蹲在虬曲的樹根旁,看嫩綠的新芽頂開陳年積葉。她忽然指著樹干上扭曲的疤痕:“這是二十年前雷火留下的傷痕,可是你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焦黑的裂縫里探出幾簇鵝黃的菌菇,在春雨里顫巍巍地發光。當最后一片秋葉飄落時,她把泛黃的古籍殘頁折成小船,放進穿過梨園的溪流。
“文字是最脆弱的永恒。“她的聲音混在潺潺水聲里,“蟲蛀、水漬、火焚,還有比這些更可怕的——被人遺忘。“紙船載著支離破碎的章句漂向暮色,我握著她冰涼的手指,突然明白有些溫度注定要在指縫間流逝。
訣別是在第七個秋天來臨前。那日梨園落著太陽雨,水珠從銹蝕的銅鈴鐺上串串滴落。她穿著初見時的白襯衫,袖口還沾著前夜修補古籍用的漿糊。“你看這頁《云林石譜》的插圖,“她翻開泛藍的瓷青封面,“工匠誤將太湖石畫成了孤峰,卻在百年后被收藏家當作神來之筆。“
直到暮色浸透整座梨園,我才發現石桌上放著修復完整的古籍。青布函套上系著褪色的綢帶,夾頁里掉出張泛脆的灑金箋。她的字跡比往日潦草:“墨香易散,紙壽千年。原諒我不告而別,就像原諒那些被蠹魚啃噬的時光。“
此刻月光偏移了半寸,風裹著枯葉在窗臺堆積成小小的墳冢。我數著抽屜里七枚形態各異的梨樹枝——第一支帶著淡粉的花苞,第七支只剩嶙峋的骨節。壓在鎮紙下的信箋字跡愈發模糊,像被淚水暈開的晨霧。當第一縷天光刺破云層時,我會將那張灑金箋折成最后的紙船,放進漂著梨葉的溪流。
修復室的晨光總帶著薄荷色的涼意。她慣用清代的老端硯,松煙墨條研磨時漾開細密的漣漪。某次我失手打翻盛著明礬水的瓷碗,她搶救古籍的動作快得像掠過水面的翠鳥,手腕卻被腐蝕出星狀的紅痕。
“不疼的。“她將受傷的手浸在雨水缸里,水面倒映著晃動的梨樹枝,“你看這些七百年前的楮皮紙,經歷過多少水火兵燹?“黃昏時分我們并排坐在門檻上,她教我辨認不同朝代的紙張:宋紙柔韌如絹,元紙粗糲似沙,明紙泛著淡淡的竹青色。
梨樹開花那日,她在修補《長物志》的插圖頁。突然有花瓣飄落在未干的補紙上,淡粉的印痕恰巧點綴在太湖石旁。“多妙的差錯。“她笑著裁去染色的邊緣,“就像萬歷年間那個在書頁留下指印的工匠,此刻正隔著時空朝我們眨眼。“
梅雨季來臨時,我們發現某冊《園冶》的夾層里藏著朵干枯的茉莉。她對著放大鏡研究半晌:“花莖切口平整,應該是康熙年間的藏書人用裁紙刀加工的。“潮濕的空氣里,那些發黃的花瓣竟隱隱滲出幽香,仿佛剛被少女從襟前摘下。
最深處的樟木箱存著未修復的殘卷,牛皮紙標簽上記著“崇禎七年金陵刻本“。某夜暴雨驟至,我們守著酒精燈烘烤受潮的書頁,她的影子在墻上搖晃成修竹。“你聽,“她忽然側耳,“雨打梨葉的聲音,像不像古人校書時朱砂筆的沙沙聲?“
最后一次共同修補的是半部《考槃馀事》。當她用雁翎刀裁去霉變的邊角時,忽然輕聲說:“你看這些被舍棄的碎片,多像我們留不住的時光。“窗外飄進當年的第兩百零九片落葉,恰好覆在裁下的紙屑上,分不清哪片更枯黃。
如今那冊修補完整的《考槃馀事》立在書柜最高層,青布函套的夾層里藏著片琥珀色的梨葉標本。葉脈間還殘留著雨漬的痕跡,在某個特定的角度,會顯現出極淡的朱砂批注——那是我們未曾察覺的、某個明代讀書人留下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