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淅瀝，每一滴仿佛都重重敲擊著窗欞，又像銅錢般擲地有聲，震得窗上水痕層層疊疊，模糊了窗外城市夜晚的霓虹燈火。書桌上一盞孤燈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窗玻璃上投下個圈影，宛如一顆漂泊無依的心在冷雨里浮動。燈下攤開著一卷《白氏長慶集》，泛黃紙頁上“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字句如墨點般清晰，亦如那杯久盼而無人共飲的酒，在光陰深處沉默著，無言地召喚著已然遠逝的暖意。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句詩，恰如一股溫熱的溪流，緩緩淌過記憶的山澗，徑直把我帶回了多年前那個同樣寒意彌漫的夜晚。那時大學剛畢業的我們，青春意氣風發，齊聚在陳默家中。酒桌上，我們幾個年輕人圍繞火鍋熱氣蒸騰，酒液滿溢于杯，大家興奮地談論著未來的宏圖偉業。陳默始終安靜坐在一隅，手中緊握那卷翻舊了的《白氏長慶集》，目光如星子般閃爍，仿佛在書頁與杯盞之間看見了某種永恒的光亮。他忽而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星子般的光亮：“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他鄭重其事地念著，仿佛這一問，正是他心底渴望的某種永恒承諾。眾人皆笑，有人隨手將手機蓋在了他那卷攤開的古籍上，打趣道：“如今哪還有‘劉十九’？今天先飲個痛快，改日再聚！”陳默無奈地笑了笑，那笑意里分明裹著澀意，如同被寒風吹熄的燭火。

然而，“改日”終究在時光里悄然褪色，如風干后褪盡顏色的花瓣，漸行漸遠。后來各自成家，我們奔波于各自生活軌道之上，昔日同窗皆如星子散落于塵世洪流之中。陳默曾多次邀請大家小聚，然而每次不是這個忙，就是那個有事，終至不了了之。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一個匆匆相逢的街頭。他瘦削的身影在人群里浮沉，略顯疲憊的臉上卻依舊掛著熟悉的溫和笑容。他低聲說：“總想著，哪天能再像從前那樣……”話未說盡，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便橫插進來，截斷了未盡之語，也截斷了那個未曾成形的約定。他匆匆揮手作別，背影很快被洶涌人潮吞沒。那未能出口的“能飲一杯無”，便成了懸在時光枝頭、一枚無人摘取的澀果。

歲月無情流逝，如今我亦步入中年，獨自在雨夜里守著孤燈，才幡然醒悟：陳默當初在喧囂酒桌旁，默默捧讀那卷書時，指尖輕撫過的文字，分明是內心對溫暖應答的深切呼喚；他反復吟誦的那句詩，字字句句都是投向人世的、渴望回聲的漂流瓶。而我們，竟都成了那瓶中信箋沉沒于冰冷深海的見證者。

多年后輾轉得知陳默重病，我匆匆趕至醫院。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刺鼻氣息，他躺在雪白床單上，瘦得只剩嶙峋骨架。見我進來，他艱難地側過頭，臉上卻浮起一抹極其微弱卻真實的笑容，仿佛在暗夜中悄然劃亮的一根火柴。“你來了……真好。”他聲音微弱如同嘆息。我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千言萬語堵在喉頭，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目光越過我，凝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遙望一片無人應答的曠野。他喃喃自語，聲音輕若游絲：“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仿佛是他對虛空發出的最后探詢，又像是對自己生命所做出的最終釋然。我含淚點頭，他嘴角費力地牽動了一下，眼神緩緩渙散，如被風吹散在暮色里的最后一縷晚霞。

病房里只余下儀器單調而冰冷的滴答聲，窗外不知何時，竟真的飄起了細雪，柳絮般無聲無息地覆蓋了城市的棱角。我立于床前，望著那已然空寂的面容，仿佛看見那個曾在青春酒桌上被擱淺的問句，此刻才在漫天飛雪里，終于抵達了它沉默的彼岸。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一句古老的問詢，穿過千年時光的層巖，又終被我們以生命的沉重代價所解讀：它原非僅僅關乎一杯薄酒，它更是一份面向塵世的勇氣，一種敞開懷抱的邀約——邀約風雪中同行，邀約孤寂里相認。生命行至水窮處，方才徹悟：那一次次因怯懦與匆忙而錯失的舉杯回應，終將在自己靈魂深處釀成無法彌補的苦酒。

窗外，雪仍悄然無聲地飄落著。我輕輕合上那本泛黃的詩集，對著茫茫虛空，也對著內心深處那個永遠靜默了的名字，舉起了一杯無形的酒。人世間多少真摯的呼喚，最終皆如那新醅酒面上浮動的綠蟻，在歲月風塵里無聲沉浮。當風雪終至，當行至絕壁之前，但愿我尚能聽見那聲自心底傳來的溫柔探問，能飲一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