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漸濃,萬物復蘇,山野間蘭草悄然舒展枝葉,細長葉片在濕潤空氣中舒展著柔韌腰肢,綠意盈盈如絲綢般溫潤,這即所謂“蘭葉春葳蕤”的動人情景。秋深時分,明月高懸如鏡,桂花幽然綻放,點點花蕊在清輝中吐露芬芳,仿佛浮動著潔凈月光,正是“桂華秋皎潔”所描繪的清美畫面。張九齡此二句,非止描摹草木之姿,實是點破草木之“心”——那不為俗世所擾的天然秉性與不隨時移的生命節奏。
蘭與桂,皆是大自然中無言的圣哲,各守其本分與時節,不追慕浮名亦不輕棄自我。蘭葉在春天盡情展現蓬勃生機,桂華在秋日則靜靜釋放自身皎潔光芒。草木之榮枯,依循著內在節律與四季之序,既不因春天萬物爭妍而失其獨立風姿,亦不因秋日萬物蕭瑟而黯淡自藏。王維在《辛夷塢》中曾描繪:“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其中辛夷花在山澗幽靜無人處,自開自落,如蘭桂一般,天然自足,無求于外物,只循心而存。這份無求與自在,恰如張九齡筆下蘭桂,雖無喧嘩,卻憑其天然姿態在時間的長卷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張九齡作《感遇》之時,正處貶謫荊州的人生低谷。官場榮枯浮沉,世態炎涼,人眼冷熱,皆如浮云過眼。在這當口,詩人目光卻投向山野草木——蘭葉葳蕤是春之賜予,桂華皎潔乃秋之饋贈;它們不為君王欣賞而開放,亦不因俗世冷落而凋零。詩人借草木“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之言,道盡心中持守:君子之志,當如蘭桂,不為外物所移,不因窮達而改節。
這份“本心”的持守,正是中華士人精神星空里千年不滅的星辰。屈原于《離騷》中早已吟哦:“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即使無人了解,只要我內心情操確實芬芳高潔,便足矣。這“信芳”之情懷,正是蘭桂“本心”那源遠流長的精神源頭。其后陶淵明采菊東籬、悠然見南山,其筆下菊花之隱逸與貞靜,與張九齡之蘭桂,雖季節不同,其內里靈魂卻遙相呼應,同屬那超然世網之外的清潔精神譜系。蘭桂所象征者,實為一種對生命本真的敬畏,一種不為外力扭曲的天然存在姿態。
當現代社會將個體裹入高速運轉的功利機器,以統一刻度丈量萬千生命,張九齡的草木箴言便如一道澄澈清泉——萬物本有其時,生命各有其美,豈可削足適履?蘭桂葳蕤與皎潔,非為媚人眼目,乃是生命內在光輝的自然流淌。這草木哲學,像一劑清涼解毒的良藥,在喧囂中提醒我們:生命真正的價值不在攀比,而在認識并活出那份獨一無二的天賦時節。
“草木有本心”的宣言,其深意遠超文學修辭,實是生命存在的一種莊嚴證詞。蘭桂無言,卻以其葳蕤皎潔的姿態,昭示著一種至高生存智慧:俯仰于天地,行藏隨季節流轉,而內在精神卻始終澄澈如明月,柔韌如春蘭。
于熙攘人世,我們當如張九齡般諦聽草木的天籟——在順應時序的葳蕤與皎潔之中,生命那不為俗流所染的本心,正以最從容的姿態散發清香,照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