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詩云:“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舊時以飛鳥傳書,今日我凝視著鄰居老人佇立青磚墻邊,翹首凝望那叢叢茂密青竹的剪影,卻常常仿佛聽見竹枝搖蕩,猶有信鴿飛過時撲棱翅膀的聲音——那翅膀撲扇的聲響,分明是某種古老而深沉的呼喚,正穿透了冷硬的時光墻壁,在記憶里久久回蕩。
古人常借高鳥以寄遠情,每每念之,心中便漾起圈圈漣漪。在通訊遲緩的歲月里,飛鳥托付了多么深重的思念與期盼。王維“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里,大雁背負著詩人多少渴望與焦慮,飛越千山萬水,將思念捎向遠方;杜甫“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的殷殷期盼,又使那高翔的鴻雁也仿佛多了一份沉重的心事。而張九齡“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更直截道出了飛鳥托付與傳遞之深情厚誼的珍重。那高鳥展翅的瞬間,心中多少的牽掛與熱盼也隨之飛升,如鴻雁般乘風穿云,飛向渺遠之地,飛向思念之人。
如今消息傳遞如光似電,輕易便跨過了萬水千山,然而昔日情意卻似乎也如被沖淡的茶,漸漸稀薄了。去年初冬,祖父身體抱恙,我于學校宿舍里,點開聊天框,字斟句酌地輸入了長長一串問候。不久之后手機屏幕亮起,收到的卻僅是祖父發來的一個笑臉表情包——那個表情符號僵硬而簡單,仿佛是情感被削平之后留下的蒼白印痕,像一記輕飄飄的回應,在我心中激起的卻是一陣無力的失落。眼前亮起的屏幕,反襯出內心深處的空曠,冷光映照著無處寄放的深情,又好似那青竹沙沙作響之后,只留下愈發幽深的寂靜。
去年夏天我在貴州梯田采風時,曾偶遇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她眼中閃爍著期盼,將一部智能手機鄭重交到我手上,央我為她拍張照片,再傳給她遠在城里念書的孫女。她反復輕撫自己整齊的銀發,又仔細整好衣襟,再鄭重戴上那枚被歲月磨出溫潤光澤的銀簪,才肯讓我按下快門。她專注而慎重的神情,像極了古人在信箋臨發前又拆開信封反復檢查的鄭重模樣。我輕輕按下快門,將奶奶精心整理好的慈祥笑容,化作屏幕上一瞬閃爍的光點。就在按下快門的剎那,她身后那棟百年木樓默默佇立著,木樓在歲月中褪了色,卻依舊撐起一片安穩的天地;而她手中那部手機,則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倏忽闖入的靈物,在滄桑木樓的背景里,折射著科技時代異樣而突兀的光亮。
張九齡詩中的高鳥,早已飛入了歷史的天空深處。今日通訊軟件上那藍色飛鳥的圖標,也仿佛在無聲提醒著我們——那只曾在古人心頭盤桓的鳥兒,雖已從現實中消失,但那份托付于鴻鵠的鄭重與深情,卻不應在便捷的指尖輕輕滑落。
我亦終于明白,為何鄰居老人久久凝望著那片竹林了——那竹影搖動里,有他再難聽見的信鴿羽翼振翅之音;而我心中,也總有一處需要被鄭重填滿的角落,那里盛放的,是渴望被觸摸到的真心。于是,在某個清晨,我提筆寫下長長一封信,鄭重地封好,投入路邊那久被冷落、早已蒙塵的墨綠色郵筒。信箋滑入深處時,那金屬箱體里傳來一聲輕微而空洞的回響。
這聲響,是古老情感在數字洪流中孤獨的回聲,是人心深處對溫暖傳遞不滅的向往——縱使千山萬水,縱使滄海桑田,亦如張九齡詩里那高鳥穿越時空的翅膀,只為確認:此心有所寄,此情有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