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一句“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如一道清冽之光穿透時空帷幕。此句表面贊江南丹橘,不因地暖而失耐寒之性;其深意卻直指人心——溫暖往往并非滋養品德的沃土,反而可能成為最易令人迷失的溫柔鄉。當“地氣暖”成了時代常態,那真正的“歲寒心”,便是在舒適圍城中守住一份清醒與不屈,它比嚴寒里的堅持更難得,也更珍貴。
歷史的幽深處,于國家鼎盛之際,便有人敏銳嗅到盛景之下的暗流。當楚國郢都如日中天,屈原卻已洞察危機于無形。他寫下《橘頌》,詠嘆橘樹“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堅守品格,這“深固難徙”的清醒,恰如張九齡詩中丹橘的“歲寒心”。可嘆當強秦兵鋒壓境,楚懷王早沉溺于“地氣暖”的假象中,對屈子警醒之言置若罔聞。最終郢都陷落,懷王客死他鄉,只留下《哀郢》中“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的悲愴詰問——倘若當初對順境中那份“歲寒心”稍有珍重,何至墜入國破家亡的深淵?
在魏晉司馬氏精心編織的“地氣暖”的羅網中,嵇康等人以佯狂之姿守護著精神的孤峰。司馬氏政權為籠絡人心,以禮法為名行收買之實,那些偽飾的溫暖,恰如包裹刀鋒的糖衣。嵇康卻以驚世駭俗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為檄文,文中那七處“必不堪”與二處“甚不可”,如寒光凜冽的匕首,直刺向當權者偽飾的溫情。他寧愿在洛陽東市刑場從容彈奏《廣陵散》,以生命為代價,亦決不肯做那暖陽之下失卻本心、被馴化的金絲雀。
行至北宋,蘇軾命運起伏,恰為順逆中“歲寒心”的珍貴作了深刻注腳。黃州貶謫的“寒境”里,他寫下《寒食帖》,那“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的蕭索之下,自有“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的堅韌,這無疑是一種可敬的“歲寒心”。然而待他重返京城,沐浴元祐年間“地氣暖”的恩光時,那清醒的自我審視更為驚心動魄。當舊黨欲盡廢新法,蘇軾卻挺身而出,呼吁保留免役法中的合理部分,慨然道:“豈以今日暖,而忘昔日寒耶?”他敏銳指出“地氣暖”中潛藏黨爭偏狹的寒流,這種在順境中保持的批判性自覺,是更深沉、更艱難的“歲寒心”。
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發出過警世之音:人們將“毀于自己所熱愛的東西”。溫暖舒適若不加省察,便可能化為靈魂的牢籠。馬爾庫塞更犀利揭示“舒適、溫和、合乎情理且民主的不自由”正成為現代性的新桎梏。張九齡的丹橘精神,于物質豐盈的今日世界,仍如一面照妖寶鏡——它映照出我們是否在數字溫床的“地氣暖”中,已悄然遺忘了精神的“歲寒心”?
當溫暖如空氣般無處不在,那清醒的“歲寒心”便愈發成為存亡之樞機。它并非對溫暖的拒斥,而是對沉溺的警惕,是屈原于郢都繁華中對深固難徙的堅守,是嵇康在司馬氏糖衣中寧死不折的脊梁,是蘇軾于元祐高光時刻不忘針砭時弊的冷眼。
于這時代暖房之中,愿我們皆能做一株張九齡筆下的丹橘,當暖流成為日常,靈魂深處則需有寒梅般清醒的警覺——須知唯有抗拒“地氣暖”的催眠,方能在精神深處始終留駐著那一片不容融化的冰雪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