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瘴氣氤氳,如沉重無形的幕簾,遮蓋住了長安城的方向。罷相南下的張九齡步履遲緩,望著重重疊嶂,不禁低吟出“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的沉重慨嘆。舉薦之路本應如清泉奔流,卻為何在現實里如泥牛入海?這聲嘆息回旋于歷史長廊,映照出那理想與現實之間那深不見底、難以逾越的鴻溝
“薦嘉客”的愿望,本源于華夏士人血脈深處那份“為天下得人”的自覺擔當。遙想周代,先賢們便已立下“鄉舉里選”的規矩,讓賢才在鄉野之間如星火般被尋得。至漢代察舉制度盛行,舉薦人才更被奉為官員之神圣職責,甚至關乎國家治亂興衰。張九齡本人即曾向玄宗舉薦周子諒,縱使因舉薦非人而遭貶謫,他心中那份為朝廷求才的初衷卻未曾動搖分毫。這熱切之心,恰如韓愈在《馬說》中的悲鳴:“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豈是天下無才,只是那雙本該識才的眼睛被遮蔽了。
然而“薦嘉客”之路,卻注定遭遇“阻重深”那冰冷而堅固的層層鐵幕。這阻隔首先來自制度性的枷鎖。魏晉時九品中正制雖本意選才,卻迅速蛻變為門閥世族壟斷官場的工具,寒門才俊被高門大姓的壁壘無情拒于門外。唐代科舉制雖開風氣,可舉薦仍為關鍵環節,權貴之間盤根錯節的利益交換網,讓舉薦權變成了一種特權與私相授受的利器。如李林甫主持科考時那“野無遺賢”的得意宣言,實則將無數寒士之才路徹底堵死,形成了一道制度化的“阻重深”之墻。
再者,“阻重深”更源于帝王心術的陰冷算計與群臣鄉愿的沉默合謀。帝王對于臣下結黨營私的猜忌與恐懼,如毒藤纏繞著朝堂。張九齡舉薦周子諒后,玄宗震怒,其深層原因正是對相權與朝臣勢力坐大的深深忌憚。至于朝堂上,那些唯唯諾諾的鄉愿之輩,為自保而緘口不言,更成為無形卻強大的阻力。柳宗元在《梓人傳》中曾借題發揮道:“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表面上寫梓人胸有全局,實則深藏著對朝堂上“鄉愿”明哲保身、不作為作風的痛切批判。這些無聲的幫兇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了“阻重深”的組成部分。
“薦嘉客”與“阻重深”的沖突,其核心乃是理想與現實的深刻碰撞。當制度設計被人心私欲扭曲,當權力異化為私器,當帝王私心與群臣怯懦合流,那舉薦的真誠愿望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一絲漣漪。這困境非張九齡獨有,實為古今中外無數懷抱公心者的共同宿命。
歷史煙云翻騰,人事代謝如流水,但張九齡那聲嘆息所揭示的“阻重深”之痛,卻依然在現實深處隱隱回響。當舉薦淪為特權通道,當識才之眼被利益蒙蔽,當沉默成為流行法則,我們是否也在無形中構筑了新的“重深”之阻?這聲嘆息,它穿越了時空的阻隔,如警鐘般長鳴:舉薦之途的暢通,終需制度之公正、掌權者之公心與舉薦者之膽魄共同支撐。我們今日的使命,便是以智慧與勇氣不斷去鑿穿那“阻重深”的層層壁壘——縱然阻隔重重,那只渴望舉起嘉客的手,其理想光芒卻永遠映照著未來,昭示著:當根須在泥土中不屈伸展,縱然果實一時被高墻所隔,那生命深處的熱望終將化育出不可阻擋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