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鐵鍬掀起新泥，校園里處處是深深挖開的坑穴，又一批新桃李樹苗被鄭重栽下。校長立于臺前慷慨陳詞，字字句句如春風拂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芬芳滿園，正是我們育才興校的象征！”臺下掌聲如潮，仿佛已見滿樹紅花灼灼，累累碩果在望。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校長激情洋溢的話語在耳邊回響，我的目光卻悄然轉向操場角落。那棵老槐樹沉穩佇立，歷經歲月洗禮的枝干上，深刻著沉默的滄桑。它沉默地佇立著，濃密繁茂的枝葉在春日晴空下撐起巨大如傘的蔭涼，卻似無人得見。只有一個瘦小的男孩，常帶著一本書，靜靜坐在濃蔭之下。

男孩的校服袖口已磨得泛白起毛，他低頭時，細長脖頸微微露出來，宛如一棵在喧鬧中安靜生長的小樹，仿佛也要努力在老槐樹下扎下自己的根須。他正捧讀著一本《草木圖志》，專注又癡迷地翻閱著，仿佛書頁間夾著整個春日的芬芳與所有樹木的低語。他偶爾仰頭凝視槐樹，那眼神專注如虔誠的信徒，仿佛老槐樹每一寸樹皮里都刻寫著無人識得的古老經文。

在人們心中，桃李早被賦予別樣深意：它們仿佛只象征功名成就的累累果實，成了浮世中可夸耀的勛章，是通向錦繡前程的必由之路。于是，桃李樹苗被一株株精心栽下，而老槐樹卻漸成園中無聲的布景，成了校園地圖上一塊模糊的標記——它終年奉獻的濃蔭，竟成了眾人眼中看不見的風景。

男孩卻于此樹蔭深處，覓得了另一片天地。某日他輕輕撫過槐樹粗糙的樹干，指尖卻意外觸到刻痕——那是百年前學子用刀刻下的名字，早已隨樹干的生長深深嵌入時光紋理之中。他屏住呼吸，指尖一遍遍摩挲著那凹凸的痕跡，如同撫觸到了歷史脈搏的跳動：這何止是棵樹？它是這方土地記憶的活體容器，是沉默的編年史家，是校園靈魂的根脈！他久久佇立，樹影婆娑灑滿肩頭，仿佛有無數過往的讀書聲透過濃密枝葉輕輕落下，與他心跳合拍共振。

可不久之后，一場驟然而至的臺風裹挾著暴雨傾盆而下，搖撼著校園。翌日清晨，陽光重新普照時，那新植的幾株桃李樹已倒伏在地，嬌嫩根系暴露在日光之下，像剛啟程就被擊倒的脆弱生命。人們圍聚在倒伏的桃李樹旁，惋惜著也議論著。但角落里的槐樹依舊巋然挺立，它那盤虬交錯深埋地下的根須，牢牢抓住了大地，以沉默之力守住了腳下的一方水土，也守住了男孩每日讀書的那方小小陰涼。

校長也站在倒伏的桃李樹旁，神色凝重，久久不發一言。那棵老槐樹默默投下的巨大樹影，仿佛無聲而深沉地籠罩住了校長，也覆蓋了所有喧嘩議論。男孩從樹影深處緩緩走來，他俯身默默拾起一段被風折斷的桃李樹枝。那一刻，所有喧嘩仿佛都安靜了，他似乎正拾起整個春天飄落的嘆息，也拾起了一種難以言喻卻無比沉實的責任。

人們往往只知追逐桃李灼灼的浮華之景，卻常對真正蔭蔽身心的樸實存在視而不見。一棵樹真正的價值，豈止在于它能否結出誘人果實？樹之根本，在于它向下扎入黑暗的深度，在于它向上撐起一方清蔭的廣度——那才是生命最無聲的尊嚴與最持久的偉力。

男孩捧著斷枝站在槐樹巨大的蔭蔽之下，抬頭仰望：老槐樹濃密如蓋的枝葉正輕柔濾過陽光，將點點碎金灑滿他的全身。當眾人只懂歌頌桃李的捷徑時，也許只有扎根大地深處、將生命織入沉默年輪的樹木才真正知曉——有些根系注定要扎進黑暗，方能支撐起頭頂一片永恒不渝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