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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一見星空

第一百二十五章花間酒

深夜夢醒,再難入睡,我便踏出家門,信步于無人的山間小徑。行至半山腰,驀然一片桃林橫在眼前,花影朦朧,如無數影影綽綽的鬼魅,在寂靜的夜里散發著無聲的邀請。我索性從背包里掏出備著的小酒壺,尋了塊石頭坐下——夜正深,花正繁,月正明,酒正溫,人卻獨一個。此刻,李太白那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如月光般悄然浸透心田。

少年初讀此詩時,只道是文人遣詞弄句的孤高風雅,總疑心此等獨飲情境里有多少矯飾與自憐。而今,在這花影搖曳的月下,我重新品咂著“獨酌無相親”的字句,才真正觸到了詩句中那不可言傳的深意——并非疏離于人群,而是選擇了與自然相親。我的身體和靈魂仿佛已漸漸融入這片花影的私語之中。當指尖撫摸著冰涼酒壺的弧線,我猛然醒悟:這花間一壺酒,原來就是邀請我們與天地萬物舉杯相邀的請柬。

李白那“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想象,看似狂放浪漫,卻也藏著人世間深沉孤寂的底色。可今夜花間獨坐,我才漸漸懂得,那“無相親”三字背后,實則蘊藏著別樣一種的相親。此時此地,我的相親者,非是塵俗之人,乃是這無邊夜色里隨月起舞的桃林,是拂過枝頭溫柔的風,是杯中蕩漾的月色,是身下沉默而溫厚的石頭。我掏出手機,屏幕閃亮的光映著眼前,然而片刻之后,這刺眼亮光卻愈發顯出周遭的黑暗,我索性熄滅了屏幕。霎時間,耳朵卻像被重新擦亮,花枝輕搖的微響,花瓣飄落觸地的輕響,連同自己飲下酒液滑過喉嚨的細微聲音,竟都清晰入耳了。

猛然間一陣風掠過,花枝搖曳不止,點點花瓣如細雨飄落,其中一片竟輕輕巧巧,飄進我的杯中。我凝神注視著,那花瓣在酒中沉浮旋轉,最終竟和杯中搖曳的月影融成了一體。我輕輕啜飲,酒香里竟也融入了花瓣的淡香,舌尖觸到了花瓣的微涼與柔軟。這一剎,人與花在杯中相遇交融,那“無相親”的“親”字,在我心里霎時豁然敞亮了起來——原來它非指人間親疏,而是萬物皆可相親相融的浩瀚境界:杯中有花,花中有月,月中有我,我中亦有這無邊夜色。古人這“獨”字之下,竟深埋著這般闊大無垠的天地情懷。

夜漸漸轉淡,天邊悄然抹上了薄薄一層淺藍。我抬頭遠眺,桃林深處,那滿樹滿枝的桃花,在初生天光的浸潤中,愈發顯得剔透溫潤起來,仿佛每一片花瓣都吸飽了晨光,在漸漸醒來的世界里舒展著身體。眼前這片桃花林,分明是漸漸醒來的新世界,既無半分月下孤寂,也非純然的熱鬧喧囂。我心中悄然生出一種恬淡而充盈的滿足感,仿佛那深埋心底的孤獨,正被這晨光與花影悄然消融、撫平了。

下山時,天色已明。回望山上,那片桃林已漸漸隱沒在晨霧中。可我知道,那花間一壺酒的滋味,那月下獨坐時與萬物相親的奇妙體驗,已然成為心底一處寧靜而溫暖的存在。這溫暖并非來自人聲鼎沸的陪伴,亦非來自任何強求而來的熱鬧。

太白詩中“花間一壺酒”的妙處,其重心未必只在酒中,而恰恰在“花間”二字。花間,正是人處自然萬物之間。當人終于放下塵世喧囂的執念,坦然獨坐于天地之間,以一杯清酒為媒,便恍然懂得:生命里最深沉的相親,原是在萬物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一刻,孤獨非但未使人孑然伶仃,反而成了進入萬有懷抱的窄門——其中藏著的,是人與整個宇宙默然契合的至深安寧。

千葉鴆羽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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