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這兩句詩字字如明燈,照亮了古往今來無數(shù)夜行者的路。夜深人靜,孤燈一盞,獨自舉杯,此情此景中,酒盞輕舉邀向明月,身影相隨,恍然間竟成了三人對飲的妙境。
這“三人”之形,究其本質(zhì)是飲者精神世界的分裂與延伸:明月高懸于空,是澄澈清遠(yuǎn)之理想的化身;身影匍匐在地,則是現(xiàn)實里沉重肉身的卑微投影。而舉杯邀約者,正是那個在理想與現(xiàn)實間不斷游走擺蕩的自我。此刻,詩人靈魂在塵世與云端的夾縫里掙扎求生,于是明月與影子便成了他精神深處不可缺席的共飲者——這邀約,是靈魂在寂寞深淵里向著宇宙發(fā)出的求救信號。
李白這一杯邀月,舉起的豈止是酒?杯中蕩漾著的是精神在塵世困境中自我拯救的智慧。東晉的陶淵明,他手中酒杯里盛滿的則是另一番風(fēng)致。“欲辨已忘言”的靜默,與李白“對影成三人”的喧鬧,皆屬于孤獨者特有的精神盛宴。陶淵明在菊花籬下獨飲,無需明月為伴,亦無需影子為侶,只消靜觀南山悠然,便與萬物渾然一體。他沉默中開出的絢爛,亦如李白在月光下所跳的那曲孤寂獨舞,他們各自以不同方式在靈魂荒原上開拓出精神的沃土。
于是我們明白,所謂孤獨中的“三人”,是精神在虛無之中營建出的一個完足宇宙。當(dāng)現(xiàn)實世界無法安放靈魂時,人便向內(nèi)開鑿,以精神的力量在內(nèi)心構(gòu)建起自我確認(rèn)的宇宙。李白舉起酒杯的剎那,便是在內(nèi)心宇宙中完成了莊重的加冕儀式。宋代的馬遠(yuǎn)畫山水,常只取一角,剩下大片空白;倪瓚的山水更是蕭疏荒寒。這“一角”與“荒寒”,正是畫家們用筆墨構(gòu)建的自我宇宙——在無邊的虛空中,他們?nèi)缋畎装泓c化出明月與孤影,讓靈魂在自我構(gòu)筑的宇宙中棲居。
這“三人”境界,實乃靈魂在荒蕪塵世中自我圓滿的寓言。李白之后,蘇東坡在赤壁月夜下“杯盤狼藉,不知東方之既白”,那酒盞里晃動的,分明是李白杯中千年不散的月光與身影。在人生荒寒的絕境里,他們借由詩酒月光,構(gòu)筑起自我成全的盛宴。這“三人”之飲,是生命個體在宇宙洪荒中獨自點起的一盞孤燈,照亮了存在的深淵。
李白舉杯邀月的那一刻,在寂寥塵世里,他為自己點起了一盞永恒的燈。這燈燭照出中國文人“外儒內(nèi)道”的生命哲學(xué):他們借由詩酒月光,在塵世牢籠中開辟出一方超越時空的精神結(jié)界。
當(dāng)現(xiàn)代人沉溺于虛擬鏈接的喧囂卻倍感孤獨時,李白的“三人”之境便有了嶄新的啟示:真正的精神自治,從來不需要外在的喧囂來確認(rèn);在心靈深處為自己封王,于孤獨宇宙中自斟自酌——那杯邀向明月的酒,其實早已斟滿了自我救贖的無限瓊漿。
在塵世喧嚷中,靈魂的盛宴常只在一人獨酌時開席;當(dāng)李白舉杯邀約明月之刻,他已然在無人之境為自己加冕成王——精神的富饒,正誕生于這自我宇宙在塵世荒漠中的莊嚴(yán)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