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亂中,紛繁兵戈攪得天下失色,長安城宵禁嚴苛,沉沉夜色里唯有風聲嗚咽,似在低訴破碎的家國。偶然間,我竟與少年故友重逢于長安城中一處簡陋的蝸居之內。陋室之內,唯有一盞青油燈,微光搖曳,艱難舔亮半張桌子——這微弱燈火便如蒼茫長夜中幾近熄滅的一豆星火,在驚風駭浪的黑暗中,竟為我們撐起了一隅溫存的小小角落。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這詩句里的燭光,不獨是照亮暗室的光源,更分明是上天恩賜,是命運偶然間憐憫伸出的手,將兩個天涯淪落人輕輕拉攏于同一片小小暖光之下。我們圍坐桌邊,燈焰搖曳,燭淚不斷滴落,與酒漬在桌上斑斑點點混成一片。燭光也顫抖著,照亮彼此臉上那刻滿了滄桑的溝壑。燈影之中,他鬢邊灰白的發絲在昏黃里猶如覆著寒霜,二十年前少年明澈的眼眸,如今也深深陷進皺紋里,變得渾濁了。燭光輕輕晃動,映照出他嘴角微揚的笑意,卻藏不住眉宇間那因長年奔波而刻下的疲憊痕跡。這燭光仿佛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面容上流逝的時光,更映出那被烽火撕裂的整個時代——如一支殘燭,在歷史颶風中掙扎著燃燒。
燈光之下,舉杯共飲,我們竟不禁回憶起那早已飄渺的少年時光。當年那場筵席上,我們意氣風發,如初生之陽般耀眼;可如今,我們卻如幾近燃盡的蠟燭,在風里掙扎著微光。故人忽然問我:“我們分別有多久了?”這一問,我心中驀然一震,方才醒悟,原來時光早已如指間流沙般悄然滑落,二十載春秋在戰火紛飛間竟已倏忽而逝。他接著又嘆息道:“多少舊日相識,早已化作塵間枯骨,長眠在幽冥之地了!”燭光搖動里,他眼中閃爍的淚光,映出窗外無邊的沉沉黑暗——那黑暗之中,飄蕩著多少未寒的游魂?此際,窗外夜色沉沉如墨,愈發映襯出燭火中我們兩張容顏的清晰:那容顏之上,鐫刻著歲月的無情與命運風暴的摧殘。
主人喚兒女們前來拜見,又起身去準備晚餐。廚房里爐火劈啪作響,新炊的香氣飄散開來,一縷縷煙火氣息纏繞在搖曳的燈影里,竟將窗外那令人窒息的肅殺氣氛也驅散了些許。一盤盤簡單的黃粱米飯與菜蔬擺上桌案,我們舉杯相敬,燈光下氤氳升騰的熱氣,是兵戈聲中可貴的暖意,是粗陋食物里藏著的生命之暖。
夜深了,燭光漸黯,燈芯發出輕微的畢剝聲,似在提醒我們長夜將盡。明日又將各自踏上茫茫征途,重陷于烽火連天的未知命運。在微光之中,我們默默無言地再次舉杯。這短暫的光明里,我們互相凝望,彼此眼中映出的燭光,便如無邊黑暗中兩顆相認的靈魂之星。
燈燭之光終將熄滅,然而那“共此燈燭光”的瞬間,卻因聚合了人性最深的眷戀與慰藉而成為了永恒。它不再只是那搖曳的火焰,而是一束穿越時光隧道的微光,在人心深處永恒燃燒,足以映照千年。
當千年之后我放下發燙的手機,熄滅刺目的頂燈,于夜深人靜時點燃一盞小小的燭臺——那微光躍動之間,杜甫于亂世燈下與故人相望的剎那仿佛就在眼前。燭光如豆,卻倔強地驅散著無邊的黑暗;它照亮的豈止是歷史一隅?它照亮的是人類靈魂深處對彼此永不熄滅的牽掛。那一豆燭火,因承載了無數靈魂的凝視而永不熄滅;它如暗夜中的燈塔,微弱而執著,終將連綴成照亮人類長河的耿耿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