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老墻上的苔蘚,依然與往年一樣綠得深沉,可那曾在此處聚首的伙伴們卻已如同被風吹散的秋葉,各自飄零,杳無蹤跡了。我緩步踱進這舊日的街巷,才猛然發覺,故人已如秋葉般,在時光的深流里飄零得所剩無幾了。
少年時,我們一群同學常常聚集在這條熟悉的小巷深處,那些笑聲、喧嘩和爭論聲,似乎仍在空氣里隱隱浮動。記得那時,我們常常圍坐在一起,意氣風發地談論著未來的夢想,年少輕狂的我們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任我們馳騁,未來也盡可被我們親手塑造。那時,我們彼此在對方同學錄上鄭重寫下“友誼永存”、“前程似錦”之類的豪言壯語,字字句句都洋溢著無限青春的熱氣,那些字跡仿佛凝結了我們全部生命之重,似乎可以永遠留存。
歲月終究不緊不慢地行著,像一支雕刻時光的筆,無聲無息卻鋒利無比。我們各自在人生的軌跡上奔波忙碌著,不知不覺間,我們曾經挺拔的脊梁也慢慢彎了,曾經光潔的額頭爬上了皺紋,曾經濃密的黑發間也漸漸摻雜了絲絲縷縷的白霜。曾經那個健談、爽朗又總是笑得最響亮的同桌,前些日子竟已悄然辭別人世。當我翻開那本早已泛黃的舊日同學錄,他的名字,連同那些飛揚跋扈的青春筆跡,依舊清晰如昨,可現實之中,卻只剩下冰冷墓碑上那三個刺目又孤寂的字。
一次偶然,我坐在理發店那把陳舊的椅子上,突然在面前鏡中看見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分明是我,卻又分明是父親昔日輪廓的再現!鏡中那個頭發灰白、眼角皺紋深刻的人,竟是我自己!我猛然驚覺:不知何時,我也早成了別人眼中被歲月雕刻得輪廓分明的“父親”了。理發師用剃刀輕輕刮過鬢角,那一縷縷被剪下的灰白短發,紛紛揚揚飄落在黑色圍布上,仿佛無聲的落葉墜地——原來時光在悄悄中已然爬滿了我的雙鬢,而我還渾然不覺。
走出理發店,迎面正撞見一群少年騎著自行車嬉鬧著掠過,他們意氣風發,笑得響亮而毫無顧忌,正如我們當年一樣。他們又怎會想到,幾十年后他們中某些人的名字也將被刻在石碑上,終將有人捧著褪色的相冊,在某個寂寥的下午陷入無聲的追憶?
青春原來不過是幸存者的一種錯覺,我們以為能握在手中的一切,在時光洪流里終究脆弱如塵。少年時那些在同學錄上寫下的豪言壯語,那些自命不凡的夢想,那些以為會永不褪色的友誼,早已被歲月悄無聲息地卷走,只留下我們站在空曠的渡口,徒然回首。
少壯能幾時?這問題并非僅僅指向了時間無情,更道出了生命里所有“不待”的真相。人生中所有相遇都指向離別,所有擁有終將歸于喪失。當少年意氣終究在鬢發染霜之時褪色,人于鏡中照見的不僅是歲月雕琢的容貌,更是生命在時光洪流中那不可逆轉的軌跡。
白發飄落如秋葉,可每一片凋零都曾是青春枝頭灼灼的嫩綠;生命中的告別與離散,正為日后所有的回憶預備了溫床。所謂“故人半為鬼”的凄涼底色上,那曾經共同存在過的時光,卻始終在記憶深處閃著幽微的光——它無聲地證明:我們曾那樣年輕地并肩站立過,在時間尚早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