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時光,不過如河水流淌于指縫之間,倏忽便不見了蹤影。如今再站于老師舊居門前,恍然憶起當年書生意氣、意氣風發(fā)之景,胸中不由浮起杜工部那句:“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詩句輕吟,卻如巨石般沉沉壓上心頭。
青苔已悄悄爬滿門檻石階,破舊門扉上,風霜侵蝕的痕跡亦如歲月刻在臉上的皺紋。我輕推門扉,“吱呀”一聲,仿佛也驚醒了沉睡的時光。跨進院中,眼前景致卻讓我心口一沉:昔年蓬勃的小樹已然枯萎,院中破敗荒涼,空余幾片枯葉寂寥地卷在角落。曾經(jīng)干凈整齊的青石板路,如今也縫隙里鉆出野草,如荒蕪歲月里滋長出的陌生而蕭索的枝蔓。
我踏進書房,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那倚墻而立的高大書架——當年它如巨人般頂天立地,是少年眼中智慧與威嚴的象征。如今椽柱蛀蝕,空落落的書格中只有零散幾本書籍,宛如凋零后殘存的幾片葉子。浮塵在斜斜透進來的光線里游弋,飄蕩在昔日那輝煌如今卻空蕩的“書城”之上。我忍不住伸手拂去書脊上的灰,指尖所觸,竟是一層薄薄而微涼的時光之屑。老師當年每本書都親手鈐印一方藏書章,上刻“不易堂”三字,遒勁有力,取自“士不可不弘毅”之意。如今印章尚在,可書已凋零,那滿架智慧之林竟如遭遇了無形而凜冽的風雪,只余下幾根突兀枝椏直指虛空。
老師聽見動靜,顫巍巍從里屋挪了出來。二十載光陰如鋒利刻刀,毫不留情地刻深了他臉上每一條皺紋;曾經(jīng)挺拔如松的身姿如今微微佝僂,腳步遲滯,唯有一雙眼眸深處,依稀閃爍出當年誨人不倦的光芒。他看清是我,眼中乍然迸射出驚喜:“是你呀……多少年了啊!”他聲音嘶啞,卻仿佛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穿透了積年的灰塵。
他慢慢坐下,輕輕嘆息道:“這些書……好些都散了。”他聲音低低,仿佛怕驚擾了書魂。“有些被借走,有些干脆就丟了。如今這世道,怕是連書也快要沒人愿意讀了吧。”他沉默片刻,又像是自言自語:“……我老了,寫不動了,也教不動了。”
我凝望著他,那些當年課堂之上意氣風發(fā)的演講,那慷慨激昂的教誨,仿佛猶在耳畔回響。可如今老師坐在塵埃中,卻如一只被時間剝蝕了槳櫓的孤舟,在歲月之河上緩慢地漂向幽暗的遠方。時光終究無情,它卷走了青春的容顏,磨鈍了思想的鋒芒,最終將一切激烈而熱忱的憧憬都推入了平靜的深水。
不知不覺間暮色四合,我起身告辭。老師忽然掙扎站起,摸索著點燃一盞蠟燭,然后蹣跚著走到書架前,費力取下一冊舊書稿遞給我:“這是我當年寫的東西,你拿去……有空翻翻罷。”燭光雖微弱,卻執(zhí)著地跳躍著,在他刻滿皺紋的臉上映出一圈暖黃的光暈。我雙手接過,書稿沉甸甸的,那分明是老師一生心血凝結(jié)的份量。他忽然又加了一句:“精神傳承,比起肉體的長久,是另一種永恒啊。”聲音雖輕,卻字字如珠玉般敲在心上。
出門之際,我忍不住回頭,老師的身影在燭光里凝固成一道模糊而堅毅的剪影,恰如風中一炬;燈焰搖曳,卻頑強地抵抗著四周深沉的黑暗。驀然間,我仿佛看見那“不易堂”的印痕,正透過書稿的紙背隱隱發(fā)光——它未隨書籍的離散而消亡,反倒深深烙進光陰深處。
二十載歲月漫流,物是人非,書散屋舊,令人唏噓。然而當我捧書踏出“君子堂”,燭光搖曳中老師的身影卻于心中愈發(fā)清晰;那“不易堂”印章所寓含的“弘毅”精神,亦如燭火在暗室中愈發(fā)明亮:物質(zhì)終將朽壞,書卷亦會散佚,唯有精神之燭光能穿透時空的幽暗——它不必借外物而存,卻能在每個承繼者的心里,燃成不滅的燈。
黑暗里,我抱著書稿前行,胸中那點微光,已足以照亮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