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舊門,我仿佛一腳踏入了時間的斷層里。恍然間,我腦海中跳出的仍是那個二十年前意氣風發的少年,穿著鮮亮衣服,手插在褲袋里,眼中滿是明亮與希望。然而,此刻迎上來的他,竟已是鬢發微白,眼神里深藏著難以言說的疲憊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聲音里飽含無限激動:“老朋友,終于又見面了!”那雙手掌粗糙厚實,也如歷經風霜的樹皮,竟與記憶中的柔軟截然不同了。
正當我沉浸在二十年不見的百感交集里,他身后卻涌出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從高到矮排開,如同具象化了的時間年表。他笑著逐一介紹:“這是老大盼盼,老二平兒,老三安安……”孩子個個活潑伶俐,眼睛如泉水般澄澈,眼神亮晶晶地望向我,齊聲喚著“叔叔”。我竟有些恍惚,心里仿佛被什么突然撞了一下:昔日那個與我一起逃課,一起在操場邊暢談理想,一起在星空下嬉戲追逐的未婚青年,何曾想到,二十年一瞬,竟倏忽之間兒女成群,站滿眼前了?
我輕輕拍著老友的肩背,那肩背也早已不似昔日單薄,變得結實寬厚了。我們相顧而坐,往事如被春風吹拂般紛紛涌上心頭。細數往日歲月,那些曾經如刀刻斧鑿般清晰的悲喜,如今卻都如水中之影般模糊了。而時間卻分明毫不留情地在我們臉上鑿刻了皺紋,也悄然將我們推入了各自生活的激流。老友幽幽道:“日子真快啊,還記得那年你背著行李離開,我送你去火車站,我們站在月臺上,互道珍重,誰知再聚首,竟已過去了二十年了!”語罷,我們相對沉默無言,唯余一聲長嘆,飄蕩在時光的走廊里,悠悠回響。
席間,老友指著孩子們,臉上浮起了溫和的笑容:“盼盼馬上要上高中了,平兒也快小學畢業,安安剛學會走路不久。”孩子們在桌邊繞來繞去,像小鳥般嘰嘰喳喳,時而爭搶著碗筷,時而撒嬌吵鬧。我坐在一旁靜靜看著,心中卻忍不住生出幾分羨慕:這些鮮活的生命,在笑聲里追逐著,在時光中成長著,生命之河如此奔騰不息。老友眼中雖然蘊藏著生活的疲憊,但那份被光陰淘洗過后的安然,卻也如沉靜河底的光澤溫潤的玉石,是歲月也掩不住的。
生命之河奔流不息,卷走我們自以為堅固的青春堤岸,卻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讓年輕生命在河岸兩旁蓬勃生長——補償了那驚心動魄的沖刷。老友曾笑言,他常將孩子們名字連讀:“盼平安”,這樸素言語中,不也深藏了人至中年后對歲月靜好那近乎卑微的祈愿嗎?
臨別時,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我回頭望去,老友一家立于門前朝我揮手。燈火如紗,溫柔披灑下來,籠罩著高低錯落的身影,也映著老友臉上那平靜滿足的輪廓。我轉身繼續前行,心中卻豁然開朗:時間魔術師在眾目睽睽之下以最慢的動作,施了最迅疾的魔法。它殘酷地卷走了我們的青春年少,卻仁慈地讓生命在另一代人身上繼續燃燒發光——這如同最奇妙的補償,讓我們在歲月的廢墟之上,瞥見了永恒不滅的薪火。
時間從指間飛馳而過,其速度之迅疾,每每令人心驚!然而,當我們駐足回望時,又總在那些奔涌向前的年輕生命身上,找到了時光所給予的最深的撫慰——這撫慰如河流般,以不息流動的方式,終將我們有限生命匯入永恒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