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雨夜,我獨自蜷縮在辦公室的格子間里,窗外城市燈火迷離如煙如霧,卻絲毫照不進我心里。夜已深,我眼睛干澀地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手指麻木地滑動著手機外賣軟件,滿屏誘人食物圖片竟也勾不起我一絲食欲。寒意絲絲滲入肌骨,我裹緊薄外套,忽然起身時無意碰落了桌上一本舊書,一紙微黃的信箋飄然落在地上。
拾起信箋,父親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薄@是父親許多年前謄寫給我的杜甫詩句,十多年間早已被我遺忘在書頁深處了。父親當年寫在紙上的墨跡早已干透,卻仿佛在眼前無聲地流動了起來,喚醒了深埋心底的記憶。父親當年與我講起這詩句時的神情,他眼中那溫潤如玉的光芒,此刻都穿越時空,真切浮現于我的眼前,將我冰冷的身體慢慢浸入了一片溫熱的回憶之海。
我忽然涌起一股沖動,披衣走出寫字樓,一頭扎入雨幕。雨絲在霓虹中織成一張冰冷大網,我渾身濕透,縮著肩膀在迷宮般的小巷里茫然穿行。最終,巷子深處一家尚亮著燈的“老張面館”讓我駐足,玻璃櫥窗上水汽氤氳,透出溫暖的鵝黃燈光。推門而入,一股濃郁溫暖的骨湯香氣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住我濕漉漉的身體和疲憊的心神。
一位老人正低頭專注擦拭著灶臺,動作舒緩從容,聽到門響便抬起頭來,臉上綻開和煦笑容:“小伙子,餓了吧?”這簡單一問,竟如父親溫暖的手掌撫過我肩膀,令我眼眶一熱。我默默點頭,坐下后,目光卻不由自主被墻上幾張泛黃的軍人合影吸引。照片中一張年輕英朗的面孔,竟與眼前老人眉目依稀相似。
老人很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色清亮,面條柔韌,幾片鮮嫩青菜鋪在碗口。我捧碗暖手,蒸騰熱氣熏得眼鏡片模糊一片。老人又順手遞來一塊干凈毛巾,溫言道:“擦擦吧,雨大,別涼著了。”此時我心頭微顫,不由自主念出父親信上那句詩:“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p>
話音未落,老人擦拭灶臺的手驀然頓住,刀鋒懸在蔥段上方,一滴汁液緩緩墜入砧板的木紋里,他抬起頭,眼中閃過訝異的光芒:“你父親……是不是姓陳?”我心中一震,急忙點頭。老人眼中驀然涌出暖意,聲音里也添了情緒:“原來……你就是老陳的兒子??!你爸是我多年戰友,當年部隊里我們常聊起這句詩,敬重戰友如父兄,彼此牽掛來處歸處……”他聲音漸低,眼中泛起濕潤的晶瑩,卻依舊含著平和的笑意。
那一瞬間,父親信中墨字與眼前燈下老人的面影,在我眼前重疊起來。老人雙手為我端上熱湯面碗的鄭重姿態,湯碗上蒸騰的熱氣繚繞盤旋,仿佛無聲傳遞著父親當年所言的“怡然敬父執”的溫情;老人溫和樸素的問語,又豈非正應和了“問我來何方”的誠摯關懷?
離開面館時雨已漸歇。我站在巷口回望,面館燈火在濕潤夜色里暈染開一圈柔暖光暈,如茫茫滄海中的一豆燈火。那燈光下,老人送我的身影雖模糊,卻定格成心中不滅的暖意。此時,父親信上那句詩再次清晰浮現于心間,杜甫的句子終于在我血肉經歷中活了過來:原來“敬”與“問”,并非書頁間僵死的字句,而是荒蕪人心間能燃起不滅薪火的人間至情。
那夜之后,我才真正懂得:所謂“怡然敬父執”,是靈魂深處流淌出對同道者的莊重敬意;而“問我來何方”,則是生命與生命之間最樸素又最深長的牽掛與問候。它使人在蒼茫人世間,忽然聽到一聲確認存在的呼喚。
從此我每次再路過那巷子深處的小面館,無論晴雨,那暖黃燈光總在——它提醒我,縱使世界如冰,只要尚有那一聲“餓了吧”的關切在街角等候,那么人海孤舟的我們,就永遠擁有一個可供靈魂靠岸的溫暖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