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杜甫筆端流淌的這十字詩行,如一聲喟嘆,道出人生永恒迷局:明日山岳橫亙,世事如云海翻涌,茫茫無垠。這“隔”字分明點出物理距離的阻絕,而“茫茫”二字更似心靈陷入無邊迷霧的惶惑。
誠然,杜甫時代山水阻隔帶來消息杳然的困境,已隨科技洪流而消弭。然而物理山岳的拆除,卻意外引發出心靈上更深的鴻溝與茫然——此乃現代性悖論最深的印記。
那山岳曾為有形屏障,而如今技術雖將地理隔膜如冰融化,卻同時凝固了心與心間無形的厚壁。視頻會議里,多少像素拼湊的笑臉背后,隱藏著真實溫度與理解的缺失?社交軟件上,無數“好友”如紙鳶般的連線,在風浪中輕輕一扯便斷。這豈非印證了帕斯卡爾所嘆:“我們由于交流而形成了語言,我們在森林中迷失了方向。”我們自以為在科技森林中辟出通途,卻不知在喧囂的交流里,悄然迷失了彼此靈魂的所在。
昔日山岳之隔尚可憑魚雁尺素來傾訴心事,今日心靈高墻之內,縱使聲音在電波中穿行無阻,卻再難喚起對方心弦上一絲真實的震顫。二戰期間,納粹隔離區鐵絲網兩側的猶太同胞,隔著生死距離,目光卻依舊竭力穿透鐵絲網,無聲地彼此確認著生命的存在——那目光里靈魂的渴念,在物理隔絕中反而更顯悲愴與深刻。
更令人深陷于茫茫迷霧的,是當下信息的汪洋大海。當信息洪流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我們卻反而在“數字迷霧”里窒息,辨不清方向。海量信息如碎玻璃片般紛亂刺眼,遮蔽了事物的真實輪廓;真相與假象在“后真相”時代互相纏繞著,在眾聲喧嘩中織成一張真假難辨的網。于是,我們便如置身于一片無邊無際的霧海,方向盡失,茫然失措。
蘇軾曾言“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今日我們“不識世事真面目”,何嘗不是因被淹沒于信息洪流中?此“茫茫”之態,正是現代心靈在認知迷宮中尋不到出口的象征。
當物理的屏障消融,心靈的藩籬卻高筑;當信息的閘門大開,認知的坐標卻漂移——面對這雙重茫茫,人該如何自處?
竊以為,勇氣首先在于直面“隔”與“茫茫”的宿命。誠如《徒然草》所言:“事事皆乃未聞未見,豈有可疑者乎?”世界本就如霧中山水,變化莫測,何須強求全盤掌控?坦然接受未知的常態,反能卸下心靈的千斤重擔。其次,當在喧囂中為靈魂辟出一方“靜觀”之地。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意境,正是心靈在迷茫中不為所擾的澄明境界。這份靜觀,使人在信息洪流中穩住靈魂之錨。
當“隔山岳”與“兩茫茫”從地理困境升華為存在的根本境遇,當科技既夷平高山又筑起心墻,當信息既填滿耳目又遮蔽真相——我們方知,真正的山岳不在遠處,而在人心之內;真正的茫茫,乃是生命固有的未知底色。
但請相信,當我們在山岳之內外承認“茫茫”的永恒,這誠實本身已是力量。它讓我們不再虛妄地試圖掌控迷霧,而是在霧中清醒地辨認出腳下屬于自己的一寸土地。
茫茫何嘗不是生命的原野?未知正是召喚探索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