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笔狼橄騺韰挆壦ヮj落敗之人,萬事萬物亦如風中燭火般明滅搖蕩,無定無向。此言如一支利箭,直刺中塵世中翻涌不息的炎涼百態,也道盡浮生飄零的無常。
世間盛衰興廢,每如那風中燭火搖蕩不定。古往今來,多少繁華頃刻間凋落,多少榮光瞬息間黯淡。西晉石崇曾建金谷園,窮奢極侈,日日宴飲賓客,夸耀富貴之態。當時他宴請貴客,偏故意擊碎他人珍愛的珊瑚樹,又命人抬出六七株更高更美的珊瑚樹來,其豪奢驕橫之狀,令人瞠目。然而轉瞬之間,石崇失勢,被押赴刑場。刑場之上,石崇方如夢初醒:“這些奴才,原來是想圖我的家產??!”押解者冷冷一笑:“既知財多害命,何不早早散之?”石崇一時語塞,無言以對。那昔日高聳入云的金谷園,最終只落得滿地斷壁殘垣,徒然供后人憑吊其盛衰之變而已。金銀堆砌的樓臺,也終敵不過“轉燭”之風的吹拂,化作了后人低徊的嘆息。
“萬事隨轉燭”的真相,固然殘酷,然而,對于這炎涼世態與命運流轉,不同靈魂所擇之路卻迥然各異。有人執著于昔日榮光而痛苦沉淪,有人則于“衰歇”的廢墟之上,尋得了生命更珍貴的內核。
“烏臺詩案”后,蘇軾被貶黃州,形如斷梗飄萍。他初到之時,只能暫居廢棄驛站,生活困頓,落寞無比。然而蘇軾終究未曾被無常命運徹底壓垮,他于黃州城東尋得一塊荒廢坡地,躬耕其間。蘇軾脫下了象征官員身份的錦袍,換上了布衣草鞋,如老農般悉心照料東坡之上每一株禾苗。自此,“東坡”不僅成為他安身立命的土壤,也成了他精神重新生根抽枝的田園。正是在這由榮入枯的轉折處,蘇軾反而得以俯身土地,貼近真實人間。當他坦然接納命運的“轉燭”之性,才真正收獲了“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與自洽。
“世情惡衰歇”,這冷眼與勢利自古皆然。然而世情越是以功利之尺衡量眾生,我們越要守護住內里那點不滅的“真淳”。蘇軾那“任平生”的坦然,并非消極認命,實為穿透浮華表象之后對生命底色的確認與固守。這“真淳”,是衰榮輪轉里唯一能自己把握的“不轉”之燭。命運如風,人情如霜,而內心的光焰,卻可長燃。
站在今時喧騰的塵世喧囂里,我們仍能清晰聽見那古遠詩句的警醒之音。當“世情惡衰歇”的勢利目光依然在街頭巷陌逡巡,當“萬事隨轉燭”的無常仍時時敲打我們命運的門環,我們應當清醒:所謂盛衰榮辱,無非是燭火在風中必然的姿態流轉。
唯愿我們心中皆能存有一片“東坡”——當世情之燭明滅搖蕩,我們尚能以自己靈魂的燭光,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并在這明暗不定、搖落不息的世界里,守護住那一點不熄的溫暖與真淳。燭影搖落,人心愈明,在衰歇的世態中,唯有那不被熄滅的真心燭火,能映照出人間最值得一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