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杜甫筆下,草木鳥禽尚存節操,自有靈性——合昏樹感知時序的流轉而準時閉葉,鴛鴦亦因情意深重而生死相隨。自然萬物中這些微小生命,卻閃耀著如此尊嚴的靈性光芒,映照出天地之間本真的溫情與規則。
然而,就在這草木禽鳥的靈性輝映之下,萬物之靈長的人卻正日益陷于情感的荒漠之中。我們嘲笑鴛鴦的“愚忠”,譏諷合昏樹無意義的“守時”,然而人類自身,卻早已在現實利害的權衡中,失卻了真正感知與堅守的能力。曾幾何時,婚姻誓言中“不離不棄”的盟誓,漸漸淪為脆弱易碎的一紙空文。春節后民政局前那排起長龍等候離婚登記的人們,是否還能記起當年誓言中熾熱的心跳?昔日“在天愿作比翼鳥”的浪漫,如今竟輕易被房產、金錢分割的冰冷計算所代替;更有甚者,竟把“終身伴侶”視作可供更換的物件,在所謂“過不下去”的輕描淡寫中,便隨意將一生相守的諾言棄如敝履。
這麻木的根源,或許正是我們自以為進化出的智慧之枷鎖。人類在理性與物質文明上愈行愈遠,卻反而迷失了那曾與草木同源的生命本真。城市中奔波的腳步,不知多少被異化成了只會工作的齒輪。那“996”工作制下,夜夜通明的寫字樓窗口里,疲憊身影正將生活與自我都壓縮進狹窄的格子間;而回到家中,又是多少夫妻雖共處一室,卻各自低頭面對屏幕,沉溺于虛擬世界的光影里——那些虛擬的娛樂與社交中,手指劃過的輕松互動替代了真實情感的交融。我們的指尖在鍵盤上磨出了硬繭,而心卻結起了厚厚的繭殼。科技打造出視頻電話里程序預設的安慰話語,社交機器人永遠不知疲倦的陪伴姿態……這些替代品看似溫暖,實則正悄悄瓦解著人心之間真實聯結的橋梁。人類在創造工具中自以為接近了神,卻不知已淪為工具的工具——心靈的熱度正被自己精心打造的冰冷替代品無聲吸走。
那合昏樹尚且按時開合,鴛鴦鳥猶知生死相隨,這無言的草木禽鳥,其靈性本能竟成了人類須重拾的珍貴品質。當生物本能成為人類需要重修的美德時,進化論便露出了悲憫的微笑。
杜甫詩中那位絕代“佳人”,在亂世中如合昏樹般固守生命時序,如鴛鴦鳥般堅守情愛之約,以人世的倔強對抗著命運的洪流。如今,我們已無需經歷那樣的烽火離散,卻為何在和平的日常里如此輕易地背棄、如此麻木地別離?合昏樹依然在暮色中輕輕合攏葉片,如睫毛低垂守護著清夢;鴛鴦鳥也依然在湖上雙宿雙飛,以彼此的身影溫暖著水面。它們無言的姿態,在風中如一首永恒的歌謠,卻也是對我們持續不斷的無聲質問。
我們曾以為自己是萬物之靈長,但當合昏樹依舊守時、鴛鴦仍不獨宿之時,人之靈性是否反而在物質與算計的迷霧中退步?
草木禽鳥默默執守天地間的古老法則,映照出人類在靈魂深處的迷途。這迷途不是外在的路徑丟失,而是內里靈性的蒙昧——在“進步”的迷醉中,我們正親手埋葬自己生命的光源。
當暮色四合之際,若偶然瞥見窗外合歡樹纖細如睫毛的葉片正在悄然閉合,請停一停手中雜事吧:這草木的靈犀,或許恰能驚破我們昏聵的蒙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