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余溫被暮色吸盡,殘陽如一滴淡朱砂滴在宣紙邊緣,漸漸暈開,然后稀釋成一片薄薄的灰。寒冽的冷風執拗地鉆入竹林深處,竹葉們簌簌地抖動著,宛如無數低語著的、冰涼的手。竹枝清瘦而挺拔,映著暮色,倔強地堅持著青翠的顏色,卻反而更顯出一片蒼茫的寂寞來。我輕倚著修長而直立的竹子,單薄的翠袖在寒風中瑟瑟顫抖,如一片失群的葉子,單薄地飄搖于這寂寥的天地之間。
天色漸晚,暮色漸濃,寒氣也漸深重。我裹緊身上薄衣,禁不住想起昔日家中溫暖的書房。那里曾是我精神棲居的所在,四壁立著的書柜里堆滿古卷,書房里永遠彌漫著書頁的清香和墨水的芬芳。每每冬日,父親總將暖爐擱在書桌旁邊,爐火微微跳躍,紅彤彤的光輝映在書卷上,父親就在那一片暖光里,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撫過書頁,用溫潤的語調為我講讀那些古遠的字句。
可如今,故園早已在亂世的煙塵中飄散如煙。書齋里那些溫煦的書頁,也早已被寒風吹散,徒留一片空蕩。我閉目倚著修竹,仿佛聽見了昔日書頁翻動的聲音,又似乎感覺到父親溫厚的手掌輕輕撫過我的頭頂。然而,睜眼間,卻是寒竹的冰涼觸感,以及彌漫在空氣中無邊無際的冰冷與沉寂。
寒意愈深,翠袖愈薄,我輕輕摩挲著袖口,上面那幾道細密的針腳卻透出熟悉的感覺。我記起來了,這是母親在燈下為我縫制的。那晚燈下,母親埋著頭,針線在她手中翻飛,手指在燈下像翻飛的蝶,針線帶著細密的心意游走于布面之間。燈光將她鬢角幾縷銀絲照得格外分明,她偶爾抬頭看我,目光里盛滿著溫慈,也盛滿了無言的牽掛。如今,母親溫暖而溫柔的注視,也已被這亂世的寒風吹得無影無蹤了。
暮色深沉,無邊寒冷愈加逼人。我默默倚著竹子,冰涼的竹干硌著我的身體,我仿佛也在用全身氣力靠緊著竹竿。這竹竿堅韌而倔強,無論寒風如何凜冽地撕扯,它始終未曾彎折,只是微微搖曳著,仿佛在無聲地對抗著這嚴酷的寒天。我依偎著它,倚靠著它,仿佛依靠著一種無聲而堅實的支撐。這支撐,竟隱隱透出些許暖意,這支撐漸漸滲入我心底,仿佛從身體接觸處,慢慢涌起一股抵抗寒冷的堅韌力量。我心中的堅毅與竹子似乎彼此感應,竟漸漸融在一起了。
天光漸暗,竹影婆娑,愈加模糊,竹林間唯剩下風卷過竹葉的蕭蕭聲,如同天地間一聲幽咽的長嘆。我默默立著,漸漸覺得寒氣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了,而心深處反而緩緩升騰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明與安穩——仿佛這竹的根須也扎進了我的心底,支撐起一片精神上的穹頂。我豁然明白:竹之所以能在苦寒里愈發青翠,并非不知冷暖,卻恰恰因它懂得在嚴寒中守住自己內心那一片不滅的春天。
當黑暗最終淹沒了竹林,翠袖在風中更顯單薄。然而就在這濃重的暮色里,我心底卻漸漸亮起一點燭火般的微光。那點微光,是父親翻動書頁時溫煦的指尖,是母親燈下穿針引線的慈愛目光,是這修竹在狂風中未曾彎折的脊梁——它們悄然凝結成一種無形的力量,支撐起我單薄的身形,也點燃了靈魂深處那盞不滅的燈。
暮色四合,黑暗漸漸彌漫了整片竹林,寒氣也愈發深重。我依然倚竹而立,單薄的翠袖在風中微微顫抖,然而身體卻已然不再瑟縮。黑暗濃重,卻反襯出內心那點燭火愈發清晰明亮。它微渺,卻堅定;它孤單,卻頑強;它是我在無邊寒夜中,以脆弱之軀與堅韌之魂共同守護的不熄星辰——在苦難的底處,人心深處那點光亮,就是對抗整個宇宙寒冷的唯一壁壘。
當生命薄如翠袖,那竹所代表的精神氣節,便成了人唯一可以倚靠的支撐物。困厄的寒天里,靈魂深處那點不屈的火種,終將映亮最深的暮色,成為我們穿越漫漫長夜最溫暖的依憑——在幽暗的盡頭,人心那點光亮,就是刺透宇宙寒冰的矛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