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杜子美此句道出生命里一種苦痛:死別之哀雖如刀割,尚能化為沉痛哭聲,那生離卻如鈍刀割肉,在無聲中日夜啃噬人心。此種痛楚的根源,正在于生命存在的連續(xù)性被生生撕斷,而其中的人卻仍然活著,且不知何時何處——這撕裂的傷口始終暴露于風霜之下,懸于無盡的等待與無望的期盼之間,終成一種無解的酷刑。
生離之痛,尤甚于死別,恰在于它長久懸置的狀態(tài)。死別之痛如劈空而至的雷霆,雖然慘烈,終有一份干脆與了斷;而生離卻宛如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刃,時時切割著精神,不知其何時落下,亦不知其是否終將落下。
回望古希臘特洛伊戰(zhàn)后的奧德修斯,歸家之路長達十年,其妻佩涅洛佩即飽嘗這漫長等待之苦。荷馬史詩中寫道:“她雙眼淚水漣漣,思念著奧德修斯,她的心為丈夫的歸返而憔悴。”她編織又拆解壽衣,是消磨時光,更是以堅韌之絲線編織著渺茫的希望。十年光陰里,希望與絕望輪番煎熬著她,丈夫的生命在時間中成了一個懸置的謎題——其存在與否,已非一個簡單答案所能覆蓋。
生離的苦痛不僅在于時間的漫長,更在于空間里“在場”的缺席。日常生活的肌理,本是由共享的記憶與互動織就。當這熟悉的“在場”突然消逝,那些曾經充盈著共同生命的日常角落,便顯出令人窒息的空洞。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寫下的瑪德琳小點心,可視為一個象征符號——那小小的點心所喚醒的,絕非僅僅味覺的記憶,而是與姑媽共處的整個房間氛圍、光線、聲音乃至空氣中彌漫的溫情。當那共享滋味的人消失,這小小的點心便成了巨大空虛的見證,那些被喚醒的往昔越清晰,現實的殘缺便越觸目驚心。普魯斯特沉痛寫道:“當人亡物喪,往昔一切蕩然無存之時,只有氣味和滋味還會長存。”那滋味的長存,恰恰反襯出共享者的缺席,使日常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成了無聲的控訴。
存在主義哲人亦曾深刻思考人之“在世”狀態(tài):個體生命意義的確證,往往離不開“他者”的映照。海德格爾曾言:“人的存在本質上是‘共在’。”當那關鍵而親密的“他者”在生離中變得不可觸及,我們自身存在的根基便遭遇了撼動。
再看奧德修斯,他漂泊的十年中,時時“哀嘆自己的命運”。其痛苦不僅源于歸途的險阻,更源于他在漂泊中失卻了作為丈夫、父親、國王的明確位置。歸家途中,他須不斷向他人講述“我是誰”,這反復的自我確認,正是對那被生離模糊甚至抽空了身份的痛苦掙扎。他存在的意義,在遠離伊塔卡與親人的風浪中,成了懸而未決的疑問。
杜甫詩句“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以精煉語言點破人類情感中一種隱秘而持久的痛楚。生離之痛所以“常惻惻”,正在于它并非一次性的斷裂,而是懸置的未知、日常的廢墟與自我確認的動搖三者合力造就的永恒傷口。那傷口之所以無法愈合,是因為對方仍然在世界的某處呼吸著——卻又在“我”的世界里留下無法填補的空白。
生離之痛如無形的巨網,它網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被懸置的魂靈;其酷烈正在于它剝奪了終結的權利,迫使人永遠徘徊于“在場”與“缺席”的邊界之上。這痛苦里沒有嚎啕大哭的宣泄,卻有著更為深沉的悲愴——那是不止息的血液,在生命內部無聲地流淌。
生離是生命河流中一條突兀的岔道,我們被拋入其中,被迫在干涸的舊河床里,以回憶之水澆灌著永不會重開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