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千載之前杜甫的詰問穿越時空,仍如驚雷滾過耳際。這嘆息聲里,藏了多少對李白身陷囹圄卻靈魂仍能翱翔的驚異與慰藉?然而,當我們反觀自身,立于這所謂擁有無數“自由”的時代,卻常感一種無法言喻的窒息:那無形的羅網,早已由外在的桎梏悄然潛入內心,羽翼尚在否?又待何時展開?
古之文人,常陷于政治羅網中掙扎,但他們靈魂的羽翼卻以各種方式奮力突破著有形之網。阮籍車至窮途,放聲慟哭,那哭聲就是沖破人間枷鎖的羽翼在風中悲鳴;東坡于黃州江月之上,作前后《赤壁賦》時,其羽翼早已凌越了貶謫的泥淖,飛向那“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永恒之境。他們的羽翼非憑空而生,乃是由那一種不肯俯首就縛的精神所滋養(yǎng),在思想的險峰上振翅翱翔。
然而如今,束縛我們的羅網已非鐵鑄的牢籠,而是體制化、內化于心的無形之網。現(xiàn)代制度更精心打造起一個以量化標準、績效評審為經緯的學術之網。多少思想在萌芽前便已被表格扼殺?青年學者為職稱而計點論文數量,為課題而扭曲研究方向,靈魂在“標準”的羅網里悄然變形。數字構成了一張精密而冷酷的網,學者們則成了在網眼中掙扎的魚,連呼吸都帶著指標衡量的窒息感。
而公共空間中的表達也陷于另一張“流量”之網。當言論被量化成點擊率與轉發(fā)數時,其重量便注定輕如鴻毛。為了“被看見”,無數思想被修剪得合乎“平臺邏輯”,公共討論的羽翼便被這淺薄化的浪潮所浸透、所拖墜。我們正以自由之名,為自己量身打造著更嚴密的囚籠。薩特說“人是被判自由的”,自由本是我們存在無法逃避的命運,但如今我們卻如困于透明玻璃瓶中的蜂鳥,能看見整個天空卻找不到出口——這自由竟成了最沉重的刑罰。
但真正的羽翼,恰生于對羅網之清醒認知及對更高精神價值之忠誠。愛因斯坦在專利局默默無聞的日子里,他的思想早已如光速飛馳,終至相對論劃破物理學的天際;陳寅恪先生晚年目盲臏足,卻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支撐,在暗夜中完成了《柳如是別傳》——那書頁上每一個字都是羽翼掙扎飛過留下的光輝印跡。他們不是逃離了羅網,而是以思想的鋒利刺破了網絲;其靈魂的羽翼在抵抗中淬煉得更加剛強。
身處這羅網密布的時代,杜甫的追問猶如一柄寒光凜冽的劍,直指我們的內心: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這并非要我們拒絕所有體制的約束——那不過是另一重天真幻象的羅網;而是呼喚我們于每一個平凡日夜,以清醒保持靈魂的銳利。
當無數思想碎片掙脫那重重網罟,當無數羽翼在各自微光中不倦地振動,人類精神的星河便不會黯淡。
縱使困于羅網中央,也勿忘以仰望星空的姿態(tài),在心底蓄養(yǎng)那羽翼——那是我們靈魂朝向永恒存在,永不屈服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