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車廂里一張張臉孔沉默地緊貼著手機屏幕,光映在臉上,如戴著一張張冷冰冰的、彼此隔絕的面具。恍惚之間,我莫名憶起杜甫那聲顫抖的嘆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這詩句似一柄鋒利的寒刃,倏然刺穿了我們心靈深處那層“熟悉”的薄紗,露出底下無可躲避的陌生之淵。
“恐非平生魂”中,那份深切的驚疑豈止是對李白的擔憂?它更是一面照出“熟悉”虛相的鏡子。我們所賴以安身立命的“熟悉”,有時竟似海市蜃樓般搖搖欲墜。莊子夢蝶的寓言,恰如一聲永恒的叩問:是莊周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此中真意,恰在點破那所謂“熟悉”的自我身份,其邊界原來如此模糊,令人顫栗。當故園在時代車輪下傾軋變形,我們驀然回首,竟發現那曾如指掌的故土已面目全非;當科技的巨浪洶涌而至,長輩們所依憑的舊日經驗世界,在數字洪流中如沙塔般坍塌,他們面對新世界的茫然無措,正是被連根拔起的靈魂在陌生土地上發出的無聲哀鳴。
“路遠不可測”則是一幅命運畫卷上鋪展開的無垠迷途。當身陷不可預知的巨大轉折,我們方才驚覺腳下那“熟悉”路徑的脆弱。蘇子當年若真能預見黃州、惠州、儋州那萬里貶謫之路的艱辛,那句“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是否還能如此從容出口?命運的劇本在落筆之前,從不預告下一章節的劇情。嵇康在刑場索琴彈奏《廣陵散》時,死亡這一終極大限之“路”,對他而言何嘗不是陌生而不可測?可他卻以一曲絕響,在生命邊緣的陌生荒原上,踏出了一條通向永恒的路標。
然而,陌生之境的“路遠”未必只是吞噬,它亦可成為靈魂重塑的熔爐。昔日東坡先生初抵黃州,定曾面對陌生山水與孤寂而惶然自問:“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而正是這荒蕪的陌生,卻以淬煉之火鍛鑄了他更為曠達的魂魄。嶺南瘴癘之地,荔枝的甘甜與“日啖荔枝三百顆”的放達,正是于陌生苦難中綻放的生命奇葩。那些跨越重洋的游子,在異域語言的荊棘叢中摸索前行,文化碰撞的陌生感初時令人窒息,然而他們最終在兩種文明的夾縫之間,煉就了更加堅韌開闊的靈魂。
真正的“熟悉”之珍貴,恰恰是在穿越陌生深淵后方才閃耀出最本真的光芒。此“熟悉”不再是未經考驗的浮淺認同,而是經過“路遠不可測”的千錘百煉后,對生命本質一種深刻的歸屬。這歸屬感,是驚濤駭浪之后方顯真容的寧靜港灣,是歷經滄桑后靈魂對自身存在最深的確認。
古希臘神廟上鐫刻著“認識你自己”的神諭,這原是人類永恒的自知渴望。然而此認識之途,卻需經過“平生魂”之疑懼與“路遠”之迷途的艱難跋涉。當熟悉的燈火在陌生風暴中飄搖不定,切莫只被恐懼攫住靈魂。那陌生之境表面似無情的荒漠,但若懷有勇氣與智慧去體察,其中卻埋藏著靈魂再生的種子。
我們終將在生命的某處,與那個“非平生”的自己猝然相遇。唯有不懼“路遠不可測”,方能在一次次與陌生深淵的照面中,鑿開靈魂深處更加堅牢的熟悉地基——生命最深的熟悉,竟始于對靈魂陌生本質的坦然承認;而那未知的“路遠”,正是我們生命真正“歸途”上必然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