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竟自屋頂上流瀉下來,銀輝漫溢,如霜如雪鋪滿了整個屋梁。杜甫于秦州殘破小屋中,于這月華滿梁之夜驚坐而起,“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他恍惚中疑心這清冷光色中,分明映出了李白的容顏。這月光的魔力,悄然穿透物理空間的實墻,化為一座橋梁,讓逝者與生者,虛幻與實在,在恍惚的剎那之間猝然相通。
在東方古人的心中,月光遠非僅僅是照亮暗夜之物,它自始就攜帶著超越物理的玄妙。古書《考工記》中曾留下過“水以鑒人,月以鑒神”之語。當月光如流水般在古寺的檐角上,在城樓的門洞間靜靜流淌,便仿佛一種神秘而宏大的顯影液,將人心底最幽微的情思和盤托出。這亦正是古時那些癡情兒女們,每每選擇在月光下剖白心跡之緣由吧——月光默默無聲,卻似乎能洞悉一切,將人的靈魂照得通體透亮。
月光也從不吝于做那些古老記憶的忠實守護者。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記載過古人“曝書畫于月下”的雅趣。月光緩緩撫過紙面,便如同母親的手溫柔撫過孩子額頭,清輝所至,霉斑盡去,字畫得以在歲月長河中長久鮮亮。更有《酉陽雜俎》中描寫的“長安女子,月下搗練”,月光清冷如冰,卻神奇地使織物愈顯潔白。這哪里只是簡單的漂白?分明是月光以其無塵之光,洗滌了蒙于塵世之上的萬千浮塵,讓記憶本身在它的籠罩下永葆其純粹無瑕的質地。
然而,月光之妙,尤在于它制造“疑”境的能力。那光芒如真似幻,似有若無,令杜甫在夢醒時分疑心真見故人,亦如王陽明那句“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月色之下,觀者之心成了最關鍵的顯影藥水,使得月光中的影子在虛實之間游走。宋代畫院曾出過“踏花歸去馬蹄香”的考題,那勝出的畫者,未畫一瓣落花,卻只畫幾只蝴蝶追逐馬蹄——這恰如杜甫在月光中疑見李白,蝴蝶的追逐是飄渺香氣的痕跡,而月影中浮動的面容,則是心中那份沉甸甸情意的具象化。此情此景,物象模糊了邊界,觀者之心才是賦予月光以靈魂的顯影藥水。
可嘆我們今日,頭頂的月光正被冰冷的科技之光步步緊逼,步步侵蝕。我們擁有了超級精確的月相軟件,甚至能隨時目睹月球表面的全息投影,纖毫畢現。然而,當月光被如此清晰地剖析、解構,它還能再承載起那份令人“疑見顏色”的古老幽情嗎?去年天文館內,我仰首凝視那模擬出的完美月球影像,所有數據都精確無誤,每一道環形山都無比清晰——卻唯獨尋不見一絲杜甫筆下那種教人恍惚戰栗的魔力。技術讓月影毫發畢現,卻也同時抽干了其神秘的血脈,月光那能穿透生死界限的魂魄,在霓虹與屏幕的夾擊下日漸稀薄,竟至無處容身了。
“落月滿屋梁”的清輝,曾在千年間照徹過無數心靈中幽深的情愫。它讓杜甫得以在破敗小屋中恍惚觸到摯友面龐,也讓無數靈魂在月光下完成與逝者的隱秘對話。布朗肖曾道:“真正的相遇只在永恒的分離中發生。”杜甫疑見李白的瞬間,正是生與死于月光這一“虛薄”界面上的短暫相逢。當科技正將月光抽筋剔骨,我們失去的豈止是頭頂一片清輝?我們正親手關閉那扇曾讓靈魂在虛實之間自由往還的秘門。
當都市霓虹終將月光驅逐殆盡,我們是否還能在某個夜晚,于自己靈魂的屋梁之上,重新尋回那一片曾讓杜甫為之落淚的皎潔?那懸于頭頂的古老月魂,它如一面不染塵埃的明鏡,照見我們本真的容顏;它更是一條流淌著記憶的河流,載著人類亙古的思念與疑情,靜靜流向時間深處。
這月光,終究不只是灑在杜甫破屋梁上的清輝,它穿透時空的薄紗,照進每個凝望者的心底——靈魂的顯影,在虛實相生的永恒河流中,終于顯影為不滅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