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來猛地睜開眼,頭上全是冷汗,顧不得醒來時的昏沉,翻身爬起,直沖衛生間。
魏來緊緊盯著洗手臺上的鏡子,看著鏡子里露出的蒼白的臉,盯著那雙眼睛,喃喃自語:“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沒事的,你現在很安全,沒事的……”
就這么一直重復著差不多十分鐘,她的心緒才慢慢平復,眼神中的惶恐也逐漸消失。
魏來收回按在鏡子邊的右手,鏡子右側的墻面上,有著一道道被指甲撓出來的劃痕,像是傷口一樣赤裸裸地顯露著。
魏來簡單洗漱一下后,拆開一個棒棒糖含在嘴里,甜味擴散在口腔里,讓她的心緒慢慢平復。
她走到窗前,拉開了房間里的窗簾。
天邊出現了一點光亮,預示著黎明的到來。
魏來打開窗,探出身子,任憑有些涼意的微風吹過臉龐,讓有些昏沉的大腦逐漸清醒。
魏來靜靜看著那緩緩升起的太陽,沉默不語。
二十多年前,一場大災難奪走了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為了活下來,人類不得不躲到避難所里生活。
人類在避難所里建立了模擬自然環境的維生系統。
天穹——便是這套維生系統的名字。
在這座城市里你所感受到的微風,陽光,雨露等等,都是人造物。
魏來他們這一代孩子都是在避難所里長大的,對于他們來說,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這個城市四季變換都是固定不變的,它會在固定的時間刮風,在固定的時間下雨,甚至就連雨水的量也是固定不變的。
但是,就算人類躲進了避難所里,噩運并沒有因此放過他們。
魏來是一名清潔工。
普通清潔工打掃看得見的垃圾,像魏來這種清潔工專門打掃看不見的垃圾。
大災變之后,幸存下來的人們還來不及為親人默哀,他們就面臨了新的問題。
人類的身上發生了一些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怪事,很多人的性格在極短的時間里發生了異變。
經過科學家們的觀測發現,人類是被污染了。
正確的說法是人類被一種定義為穢的生物所污染。
穢,一種無法用肉眼探查感知到的存在。
科學家花了很長時間進行研究,最后能得到的結論是,它們是一種活物,一種靠人類情緒而活的生物。
這種結論似乎在挑戰科學,畢竟情緒這種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生物要怎么靠這種東西生存。
他們發現,這種生物的特性便是存在本身。
穢是極需要關注的存在。
當有人對它投以關注,那么它們對人的影響便會加深,久而久之,被穢寄生的情況就會加重。
但是,就像一啄一飲皆是天意。
伴隨著穢的誕生,人類中也有人發生了變化。
有些人在穢入侵時不僅沒有發生變異,反而激發出了身體的潛能。
這類人的精神值普遍比普通人高許多,除了能夠更長久的抵擋穢的入侵,他們還能使用克服它的力量,這類人被稱為異能者,或除穢師。
異能者使用的力量來自于當時入侵自身的穢力量的殘留。
官方將這批人收攏,建立了清潔公司,一個名為清潔實為回收的機構。
之所以打著清潔公司的名義,是因為清潔工隨處可見,不會被過度關注,出現在哪都不會引人懷疑,工作會更加容易開展。
而且清潔工的身份也是在保護回收人員,當你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便是清潔工,在你眼里的穢只是可以移動的垃圾,也會降低被影響的風險。
最重要的是,不能引起大眾恐慌,增加污染擴大的風險。
魏來掏出手機。
這是她每天都會做的事。
手機上,除了必要的軟件外,只有一個孤零零的APP立在屏幕中央——掃帚和簸箕交叉組成了X的形狀。
這是魏來所在清潔公司的Logo,非常的大眾又非常土氣。
進入APP,屏幕上顯示著花花綠綠俗氣的招聘廣告,會讓人下意識叉掉,就算點進去,也只會看到正常的招聘信息。
事實上,廣告上的聯系方式顯示著實時登錄密碼,排序方式只有內部人員知道,只有輸入自己的工牌號和隨機密碼,才能進入界面。
登錄之后,映入眼簾的是簡潔的頁面。
一些看起來無比正常的清潔委托,隨便點擊進去,也只是寫著某某地因長年未清洗,污漬明顯,現急需一名清潔工。
魏來劃著任務清單,很多任務欄都已經變成了灰色,意味著已經有人接手了。
魏來不停地下劃刷新,終于出現一個剛剛發布的任務委托,她看也沒看直接點了接受。
……
……
“滴答…”
“滴答…”
帶著鐵銹的水沿著焦化的水龍頭滴淌下來,砸入銹跡斑斑的水槽中。
水槽里,擺滿帶著霉斑的碗碟,老鼠蟑螂在碗碟中穿梭。
一只老鼠不小心帶翻歪斜的碗碟,瓷器碰撞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小老鼠被嚇得跳起,它沿著水槽邊緣爬上流理臺,又順著流理臺落到地面。
地面上,到處都是火燒過后留下的灰燼,燒壞的家具殘留物歪倒在地,改變了它的行動路線。
這只小老鼠沿著墻根,爬到一處門板早已破損的房間門外。
忽的,它停了下來,聳了聳鼻子,一股讓它喜歡的腐爛味道從這附近傳來。
它站起身,探頭,向門內張望。
房間里,到處都是被火焰灼燒的痕跡,煙霧將整個房間熏染得漆黑。
一個身影坐在地板上,借著窗外月光,可以看到一只被月光照得有些慘白的小手在擺弄著一只兔子玩偶,那只手的主人隱沒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的地方。
兔子玩偶身上到處是被縫補過的痕跡,七零八落的身體碎片像是被強行縫補到一塊,有些開叉處的棉絮暴露在外,兔子左眼線頭有些松了,一只紐扣眼墜了下來。
小手輕柔地撫摸著兔子的腦袋,順著它有些臟亂的毛發。
手的主人語氣輕柔地對著它說話,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綿軟,可以聽出是個女孩的聲音。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你今天也想要聽故事嗎?”
小女孩擺弄著手上的兔子玩偶,將它的雙手舉得高高的,模仿著兔子玩偶的聲音:“我要聽!我要聽!”
小女孩繼續問道:“那你想聽什么故事呀?”
小女孩將兔子玩偶擺出一個思考的動作,接著又舉起它的手來:“嗯……我想聽小白兔的故事!”
小女孩的聲音帶著苦惱:“啊?今天還要聽嗎?”
小女孩將兔子玩偶的手舉得更高,玩偶手臂處的縫線有些開裂,棉絮露出一些,她模仿著小白兔興高采烈的聲音:“要聽!要聽!”
小女孩無奈地嘆了口氣:“唉!那好吧,這次是最后一次了哦。”
“咳咳,好,我要開始講了哦……”
小女孩將兔子玩偶擺出一副端坐的姿勢,聲情并茂地開始講故事。
——
“在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著小白兔一家,兔爸爸,兔媽媽,還有小白兔。
兔爸爸性格溫柔,會給小白兔說很多有趣的故事。
兔媽媽很愛美,總是會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每次出門前都會給小白兔一個帶著香味的親親。
小白兔一家在森林里快樂的生活著。
可是,這樣的生活慢慢改變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兔爸爸和兔媽媽開始每天爭吵。
兔爸爸不再給小白兔講故事了,兔媽媽也不會給小白兔一個親親。
小白兔只能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對著星星許愿,希望明天,就能回到以前那樣的日子。
可是,這個愿望沒有實現。
第二天,兔爸爸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小白兔想要去找兔爸爸,兔媽媽發了很大的火,把小白兔關在房間里,任由她哭鬧。
小白兔哭累了,就睡著了。
從那以后,小白兔再也沒有見過兔爸爸。
兔媽媽比以前還要愛美,她每天都會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去,每天很晚才回來。
兔媽媽不讓小白兔離開家。
兔媽媽告訴小白兔,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不可以離開家,只有聽到媽媽的聲音才能開門。
小白兔開始期待晚上,因為她會聽到媽媽的聲音。
有時候,媽媽會帶很多好吃的回來,她還會溫柔地摸著小白兔的頭。
小白兔有時候會好奇地詢問兔爸爸去了哪,那個時候,媽媽就會很不高興,會把我關在柜子里……
……不,會把小白兔關在柜子里。
小白兔很害怕,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問關于兔爸爸的事了。
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有一天,森林里發生了大火。
火很大很大,還很燙很燙。
小白兔被關在房間里,沒辦法出去,她一直在叫著媽媽……媽媽……”
小女孩停止了敘述,沉默不語。
良久,她擺弄著兔子玩偶,讓它歪著頭,做出好奇的樣子,她模仿著兔子玩偶的聲音:“然后呢?小白兔怎么樣了?”
小女孩:“……然后,兔媽媽聽到了小白兔的聲音,她帶著小白兔,一起離開了森林,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兔子玩偶舉高雙手:“太好了!”
兔子玩偶手臂上的縫線因為動作過大而崩斷,棉絮徹底暴露了出來。
小女孩有些苦惱地說道:“哎呀,你怎么又把線給崩斷了?”
女孩嘆了口氣,提起兔子玩偶,把它抱在懷里,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隨著她的身影漸漸出現在月光能夠照到的地方,能夠看到,一個穿著單薄裙子,頭發凌亂披散著遮住面容的女孩,正赤著腳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在烏黑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個暗紅色的腳印。
廢棄大樓內,兩個人影從樓梯拐角走出來。
兩人都穿著保安制服,一個瘦高一個矮胖。
瘦子手里拿著手電筒隨意地晃來晃去,一邊打著呵欠一邊不滿嘟噥:“這破地方什么時候可以拆了啊?連個燈都沒有,每次過來都讓人瘆得慌,總感覺會有個東西突然蹦出來。”
這棟廢棄大樓因為幾年前的一場火災燒死了很多人,火燒了一夜,原本就老舊的樓房徹底變成了危樓。
僥幸活下來的人都離開了,因為死了太多人,再加上地段不好,一直沒人接手,就這么一直廢棄在這里。
要不是為了找老吳,他們也不想來這里。
老吳和他們倆是同事,幾天前突然失蹤了,公司原本以為他是遇到什么麻煩了,也不想多管,誰知過幾天老吳他媳婦找上門要說法,他們才知道老吳失蹤了。
有人說曾經看老吳在這附近出現過,盡管有些害怕,他們兩個還是決定來這里找找,就算找不到,也算是盡了同事的義務了。
胖子呵呸一聲往地上吐了口痰,滿不在意地翻個白眼:“就算有,那也是裝神弄鬼,有什么好怕的。”
瘦子聞言,意有所指地嘿嘿笑出來:“你說,那老吳是不是為了躲他媳婦,才故意不回家的?”
胖子摸了摸口袋,從兜里摸出一盒煙來,撇一根到嘴里,也附和地笑了笑。
瘦子又想到什么,低低嘆了口氣,“唉…希望人不要有事吧。”
玩笑歸玩笑,他還是不想看到悲劇發生的。
畢竟同事一場,他也不敢往那方面想,但他們心里其實都已經有想法了。
胖子聽到瘦子的話,頓了頓,掏出打火機,把打火機放在嘴邊,劃拉的“咔咔”響,沒接瘦子的話。
打火機里的火焰明明滅滅,卻怎么也打不著。
胖子罵罵咧咧:“草!真是見鬼了,便宜的東西果然不行。”
正這時,瘦子突然高叫一聲:“臥槽!”
胖子被嚇得一哆嗦,嘴里的煙差點掉下來。
胖子咬著煙,瞪了一眼瘦子:“有病啊?大呼小叫的。”
只見瘦子一只手哆哆嗦嗦指著前方,渾身顫抖地看著前方。
胖子順著瘦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瘦子手電筒照著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女孩衣衫單薄,渾身臟污,蓬亂的頭發遮住面容,抱著一只殘破的兔子玩偶,赤著腳站在他們面前。
瘦子不敢動,撇著眼小聲對胖子說道:“鬼…鬼……”
胖子愣了一下,過一會反應過來,翻了個白眼,伸手指著手電筒照出來的影子:“你跟我說說,哪只鬼是有影子的?”
瘦子聽到這話,低頭一看,反應了過來,頓時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假意咳嗽一聲:“咳咳,我那不是眼花了嗎?”
知道是虛驚一場,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瘦子扶著膝蓋,半蹲下來,沖著小女孩笑了笑:“小妹妹,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啊?你媽媽呢?”
“媽媽……”聽到這個問題,女孩沉默了。
胖子用打火機點著煙,心下了然,這女孩,該不是被遺棄了吧?
幾年前的那場火災燒死了很多人,剩下的人大部分也離開了,這個小女孩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被丟在這里的吧。
想到這里,胖子有些疑惑,要真是這樣,那她要靠什么活著?
正在這時,火機里的火苗竄起,胖子將思緒丟到一邊,咬著煙對著火嘬了嘬,煙頭冒起一絲火光。
小女孩被這突然出現的火光嚇了一跳,身體向后退去,聲音顫抖:“不要……不要火……”
“嗯?”胖子疑惑地抬頭,煙頭上的紅光閃爍了一下。
女孩尖叫起來,兩人感覺自己的耳膜都要震碎。
只見女孩的身體突然向后彎折,接著跳起來,一瞬間出現在胖子面前,“啪”地一聲,女孩伸手對著胖子的臉打了一巴掌。
“嘎吱”一聲,胖子的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咚”地一聲倒了下去,沉重的身體掀起地上厚重的灰塵。
瘦子愣愣地看著眼前一幕。
他不明白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
女孩因為剛才的動作將臉露了出來,看到那張臉,遲來的恐懼在瘦子心里升起,迅速占據了全身。
瘦子的身體顫抖,雙腿發軟,感覺褲子有些濕潤。
他手里的電筒光亮距離女孩很近,他看清了女孩的那張臉。
那張臉上,眉毛,鼻子,嘴巴都是正常的,唯獨眼睛那里,黑洞洞的眼窩上,縫著兩顆紐扣,紐扣上的線頭歪歪斜斜。
眼眶周圍還有暗色污濁的血液,看起來里面的眼球就像生生被人摳了去。
瘦子有些想吐,更想要逃跑,但他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定在那里。
他呆呆地看著女孩一步步向他走來。
女孩抬起頭,聲音甜美,如同鄰家討要糖果的小妹妹:
“大哥哥,你能留下來陪我玩嗎?”
“我們一起等媽媽回來好不好?”
電筒落在地上,忽明忽滅。
最后,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