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權在走廊上和趙九柔撞到一起，趙九柔性格比她還靦腆，馬上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p>

周力權搖搖頭。她在辦公室里人緣并不好，也許是上次聚餐的原因，但是準確來講是李新臺及其手下整個隊的人在辦公室都不受歡迎。她正準備像往常一樣打個招呼就離開，趙九柔卻叫住了她：“小周，你們那個案子辦的怎么樣了？”

周力權不欲多說，只是說：“還行。”

“張哥他們說這周末出去玩，你去嗎？”

張哥就是這群實習生里年紀最大的那個，做事情也總是領頭的。

周力權說：“謝謝，不好意思，我有事不能去?！?/p>

趙九柔點點頭，沒有勉強，說：“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盡管找我?！?/p>

周力權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有點驚訝，她連忙答應下來：“好的，謝謝你?！?/p>

周力權和他告別后往里走，正路過法醫室，法醫從里面走出來，有些匆忙的樣子，看到她打了個招呼，說：“小周?！?/p>

周力權忙說：“您要去忙啊，需要我幫忙嗎？”

法醫想了想，說：“你要是沒事的話，跟我去檔案室走一趟吧?！?/p>

她們走在路上，法醫問：“看你面色不太好，最近很累嗎？”

周力權說：“不累，學到了很多東西，也見識到了很多?！?/p>

法醫點頭，說：“那就好?！?/p>

周力權不知道法醫叫上自己來干什么，她在檔案室歸檔了資料時，周力權只是在外面等著她。她出來后，說：“一起去吃飯吧?！?/p>

周力權很驚訝，在她這幾個星期的印象里，法醫一直是一個性格冷淡的工作狂，幾乎不主動和人交流，現在卻邀請她一起去吃飯。

“你們最近在忙什么？”法醫問道。

周力權心里警惕起來，想了想，說：“查當年那起案子?！?/p>

“死了很多人的那起？”

“是的?！?/p>

“那么多年，怎么查？”

周力權不說話了。法醫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就好像確實只是她隨口一問，聊聊天。

“你要是有什么為難的地方，可以來問我?！迸R走時法醫說道。

周力權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她想了想，這全過程好像確實只是一場普通的交際，吃個飯，聊聊天。

養豬場的破敗大門和一個禮拜前沒有絲毫變化。時間像是緩慢輕柔的，但是門不會突然壞掉，這個過程是遭遇了長久的鋪墊，生銹，變薄，缺口，風蝕，雨淋。

那個人站在臺子側面，身形佝僂著，往地上放了一沓紙錢，它們被燃燒著，有一些還沒來得及全部燒盡就隨著風吹走了。那個人站起身來，專注地把手里剩下的一沓，一張張分開。

她那么專注，以至于沒有意識到來人。直到李新臺走到她身邊，說：“你是在給誰燒紙錢？”

她驚嚇著叫了一聲，未撕開的紙錢掉在地上，她往后退了一步。

那種驚嚇，不僅僅是因為有人突然到來，而是一種恐懼，驚魂未定。顯然她站在這里并不只是懷著祭祀的哀悼悲切，而是一直提心吊著膽。

這個看著并不年輕的女人，在聽到他們是警察之后，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淡然。

“她看上去七十多歲了。”劉茂昌說。

周力權沒有看出來，好像到了某個年紀，人的年齡就不會明顯的顯現出來。六十五和七十歲，七十歲和八十歲，幾乎一樣。

劉茂昌也沒有猜對，女人沒到七十歲。他們走出養豬場，跟著女人，繞了一會兒，在附近一塊平地上坐下。這個村子，到處都是荒涼，這樣的空地，很難找到。不過李新臺往旁邊的樹叢里看了一眼。

女人開口，沒有先說任何她現在應該說的話，而是順著李新臺的目光看去，說：“那里是一個深坑。”

李新臺收回目光，并沒有多么在意。在山地，深坑是很常見的。你不知道它有多深，可能十米，可能幾十米，可能一百米，可能幾百米。一般人會用石頭丟下去，就算不是為了測量深度，也會有這樣的沖動，想要聽到石頭落地的聲音。但李新臺這次沒有那么好奇，他專注地看著這個老女人，懷疑她在片刻之間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您好，你是來祭拜誰的呢？”周力權率先開口問。

女人把視線轉移回來，看著這個年輕的女警察實習生，她平靜地說：“林雙艷?！?/p>

幾人幾乎同時怔住了，即便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后來他們才發覺，不只是因為這個名字那么突如其來出現，更是為了這份坦蕩和直白，話語里潛藏的痛苦，辦這起案子來，每個人，無論在網絡上還是現實里，提起林雙艷這個名字，幾乎都是冰冷的，甚至鄙夷的，痛恨的，只有這個女人，她的態度最近似于懷念。

“為什么？”周力權問。

“四十年前，我一直后悔，四十年前，也許我能做得更好?！?/p>

小陳是無雙縣周邊一個養豬場的工人，她家住在養豬場旁邊的村子里，一年夏天，養豬場招收了一個新員工，是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叫林雙艷。小陳沒讀過大學，但對大學很感興趣，并且因為年紀相仿，她們很快成為了朋友。

但是很快廠里有了一些謠言，說林雙艷勾引另一個和她相同職位的男人。那個男人正好是小林的新婚丈夫。小陳不相信這些謠言，在她眼里林雙艷不可能看得上她高中輟學的丈夫，更不可能和有婦之夫在一起。但是謠言愈演愈烈，小陳因為怕惹事上身，只能和林雙艷中斷來往。后來小陳懷了孕，她向廠長請假，廠長卻直接把她開除了。在離開那天，小陳剛好看見林雙艷從廠門口經過，她們對視了一眼，林雙艷還朝她笑了笑，小陳感覺到愧疚，立馬離開了。一個星期后，小陳聽說了整個工廠所有人都死在廠里的消息。

并且過了幾天林雙艷被判定為兇手。

女人就是小陳。

“在你眼里，林雙艷是怎么樣的人？”李新臺問。

“她性格開朗直率，做事情認真。當時根本沒有什么環保的概念，設立這個崗位也不過是為了應對檢查，可是林雙艷卻把它做得很認真。廠里檢測設備也不齊全，但她從不抱怨。”小陳像是想到什么了，笑了笑，“那時候因為污水和臭味村民里經常有人鬧事，所以上面更器重男的技術員，雙艷說，‘我不明白，那個男的看著也不像是能打的樣子’。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我剛和‘那個男的’結婚?！?/p>

說到后面，她神色又有點收斂了。

“你不相信她會殺那么多人？”李新臺問。

“她不可能殺那么多人，她很善良?！?/p>

“那你怎么不說呢?！敝芰嗟恼Z氣如同夢游一般。

李新臺看了一眼她，女人說：“我無憑無據，誰會信呢？”

“小周……”李新臺警告性地叫了她一聲，周力權馬上清醒了過來。

“你要清醒客觀，不能僅憑一面之詞就相信林雙艷是無罪的。我知道你傾向于弱者，在這個案件里林雙艷有弱者形象，但是一切要以事實為基準?！崩钚屡_語重心長地說，他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那么心平氣和了。但是那么多年對周力權這樣的新手，他很有經驗。他們總是同情心有余，理智性不足，尤其是女性，這種同情心會耽誤案情，害了他們，甚至害了別人。

“對不起，李隊?！敝芰嗟拖骂^，“今天我有點感情用事?！?/p>

李新臺還想再說什么，但只是嘆了口氣。

“明天我們去無雙縣公安局一趟。”

“上次我去了，把相關資料都拿了……”周力權連忙解釋。

“不。”李新臺說，“去老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