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薄陽灑落在山林間,林里的百鳥發出輕啼,宣告一天開始。
崔希臨醒來之后,如往常的先去打水,她蹲在溪邊,看著早已收口,卻傷痕明顯的左頰。
直到現在,她還是忍不住想,七彩離開她是不是因為她毀容了?
她臉上的傷,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從鼻梁兩邊,布滿傷痕,可以想見當時的傷是深入皮肉,必須剮去部分,才會讓傷好,便形成凹凸所不平的傷疤。
也難怪,七彩一直不讓她照鏡子....他一定是怕她傷心,可如果怕她傷心,又為什么一聲不吭地離開?
她想找答案,卻無跡可循。
幾天過去了,她在山里到處找,找到山洞,想起兩人被困在山洞時,他瞬間僵直的模樣,想起他摟著她睡了一個下午……每個角落,都可以讓她想起他,他的淡漠和開懷大笑、他的疏離和親近。
每想一次就哭一次,淚水像是永不干涸,不斷地淌落。
他到底是上哪去了?是離開了,還是出事了?
沒有人告訴她,她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只能日復一日地尋找著。
“姐,滿天星茶肆的何掌柜來了。”
聽到妹妹的叫喚,崔希臨趕忙用溪水抹了抹臉,語氣如平常一樣地道:“我知道了。”
她打了一桶水,隨即跟著崔拾幸往家的方向走。
“姐,你想,咱們要不要問問何掌柜,看他知不知道七彩哥的下落?”崔拾幸問著,不時偷覷她的反應。
她狀似不在意地道:“找他做什么呢?說不定他不過是恢復記憶走了罷了。”
她表現得云淡風輕,只是不希望家人擔憂她。
“可是,就在七彩哥離去后,宮老板也沒再來過,我在想……會不會是宮老板把七彩哥給綁走了?”
崔希臨不禁笑出聲。“綁個男人做什么?宮老板喜男風嗎?”
“話不是這么說的,宮老板知道七彩哥善設計雕形,要是他真的居心不良,把七彩哥給綁了回去,逼他設計雕形,再找其他雕師雕刻,不就好了?”
崔希臨頓住,愈聽愈覺得不無可能,但一想起宮澤鑫那雙愛笑的桃花眼,怎么看都不覺得他會是個壞人。
“拾幸,別亂猜,對人家太失禮了。”她淡聲道:“要是宮老板真把七彩給綁走了,還要何掌柜來這里做什么?”
“喔。”
走了一段路,便見何掌柜牽著馬,就站在茅屋前,一見她提著水桶,趕緊走上前接過。
“哎呀,這打水的工作怎么會是你在做?你身上的傷可已經好了?”何掌柜關心地問著。
“多謝你的關心,我的傷不礙事了,到處走走,對身子骨也好,不過是一桶水,不要緊的。”她說著,看著有點年歲的何掌柜,走得歪歪斜斜地將水桶往門口一擱,趕忙掏出帕子拭汗。
“只是,不知道何掌柜今天前來所為何事?”她隨手將水桶提起,崔拾幸趕忙接過,走進廚房里。
“是這樣的,我老板掛心你的身子不知道恢復得怎么樣……”何掌柜擦著汗,這才發現她的雙頰……
崔希臨不以為意地勾笑。“傷好得差不多了,還請何掌柜轉告宮老板,多謝他的關心。”
“我老板回天玄城去了,但記掛著你的身子,所以特地差人從天玄城把這藥膏送來,說是可以生肌去疤的。”何掌柜從馬鞍邊上,取下一只木盒,打開一瞧,是滿滿一盒的藥罐。“聽說這是宮內御藥,很有效的。”
聽他這么說,再看那精致盒身和里頭的瓶罐,她趕忙揮著手。
“不,我和宮老板素昧平生,怎能收下這種大禮。”
“一定要的,我老板說了,他太喜歡崔大師的手藝,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希望你到天玄城一趟,和他談買賣。”
“這……”崔希臨不由得怔住。
打從七彩離開之后,她再也沒碰過雕刀。雖然不過是幾天的時間,但對她而言,是自她學習雕刻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
她不確定現在的自己到底還能不能雕出東西。
“而且,只要你點頭,會有宮家的馬車接你入城,進城之后,便到宮家旗下的客棧住下,完全不需要花費你一分一毫。”何掌柜趕忙鼓吹,就怕她搖頭,老板會把他的頭給摘下來。
崔希臨不禁失笑。“不是錢的問題。”事實上,七彩那次一出手,就替她賺進千兩銀子,到現在還好好地擱在爺爺房里,就算她不再靠雕刻營生,一家三口也可以富裕地過下半輩子。
“那么,你是答應了?”何掌柜喜出望外。
“不是的,我……”
“就這么決定,明日一早,宮家的馬車會到這里來接你,載你到天玄城。”壓根不給她拒絕的機會,何掌柜立刻跳上馬,徑自駕馬離去。
“何掌柜!”崔希臨傻眼。“這人怎么這樣趕鴨子上架?”
在廚房邊的崔拾幸聽著,提議道:“姐,你去走走也好,就當是散散心吧。”
“我?”
“嗯……姐的眼睛已經腫了好幾天,爺爺很擔心,你去天玄城吧,說不定能遇到七彩哥呀。”
崔希臨垂下長睫笑得苦澀。
她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可原來家人一直都看在眼里。
想了下,她嘆口氣。就到天玄城去走走吧,也順便告訴宮老板,現在的她,再雕不出任何東西了。
天玄城,滿天星酒樓。
天玄城境內由千條溪水橫切縱走,形成自然運河景象。由各水閘控制溪水的深度,進而開放吃水程度不同的船只航行。
一旦時節進入夏季,便可以看見不同大小的船只在不同的水道上悠游徜徉。天玄西支的水道上,行駛的通常是吃水較深的樓船,東支行駛的則大都是吃水較淺的柳葉舟。
而宮家的滿天星酒樓,正是沿著東支較淺水脈而建,有不少溪流縱橫,坐在酒樓三樓的雅房里,只要臨窗便可以看見各色船只裝飾得爭奇斗艷,在水面上形成斑斕而奢侈的色彩,美不勝收。
“我說思浩啊……我邀你到酒樓,不是要你在這里賞船景的。”宮澤鑫走進來,就見好友坐在雅間的窗邊,目光落向外頭,但心神早不知道飄去哪。
“不然?”盧思浩眼也沒抬,淡聲問著。
恢復盧大當家的身份,開始與以往沒兩樣的生活,掩覆左邊深藍瞳眸的眼罩再次戴上,更顯得他人陰郁晦暗。
“再怎么樣,你都回來幾天了,今天你的好妹婿和思涵也來了,你總得去道聲謝,在你不在的期間,替你打理盧家的產業吧。”宮澤鑫搖頭晃腦地走到他身旁。
他是盧思浩的好友,也是薛荔灣的好兄弟,夾在這兩個不對盤的人之間,他一直很為難,以為他們會因為思涵的關系而和解,誰知道,他們也只在思涵面前和平相處,私底下還是對對方很有意見。
“我把思涵嫁給他,他差點把她害死,我都原諒他了,還要我怎樣?”他一貫的淡然口吻,表情卻比以前還陰郁,像是還活著,但魂魄卻逐漸消散。
宮澤鑫淡淡地打量他,像在想什么,好一會才試探性地道:“還是,我幫你把崔姑娘找來吧?”
盧思浩驀地抬眼。“你敢!”
“怎么了?”剛踏進雅房的盧思涵因兄長的低咆聲而怔住,不解地來回看著兩人。“發生什么事了?”
“沒事。”見好友要開口,盧思浩怒目瞪他。
收到警告,宮澤鑫只能乖乖地閉上嘴。
“大哥。”看著欲言又止的宮澤鑫,盧思涵心里有了底,把托盤上的茶水擱在桌面便走向兄長。
“都已經好些天了,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到底是哪戶好心人家救了你,好讓我有機會去謝謝人家?”
“不用了,我已經謝過對方了。”
“那是你謝的,又不是我,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親自好好地謝謝對方。”她勾起溫婉的笑。
“思涵,”盧思浩勉強勾起笑。“對方是隱居人士,不喜歡有人去叨擾。”
“那為什么宮大哥可以找到你,又將你帶回來?”她笑瞇眼。
“還是你要我問宮大哥就好?”
“……他忘了。”他沉聲低啞地道,雙眼滿是威脅地看向好友。
宮澤鑫也只能屈服于惡勢力之下,“呃……是啊,我不太記得正確位置,畢竟鳳鳴山谷那里山脈極多,很容易搞混的。”
盧思涵微抿起唇。“好,你們都不說,我就叫我相公去查,就不信查不出來。”話落,她起身就走。
雅房內突地靜默起來,宮澤鑫看了好友一眼,忍不住嘆氣。
“你這是何必?思涵想要感謝對方,就讓她去嘛,而你既然想她就去找她嘛,干嗎折磨自己?”他看得出來,思浩之所以失魂落魄的,關鍵就在于崔希臨。
他是不知道崔希臨怎么辦到的,但他觀察過了,只要她在,思浩就會笑,那感覺就像是前些日子,酒樓剛開張時,他請來百戲團,其中有一團掌中戲,那掌中木偶因為掌偶師有了生命。
在他看來,崔希臨就像是那位掌偶師,讓思浩開始有血有肉,連表情也豐富起來。
“你未免管得太寬!”盧思浩咬牙低斥。
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聽到希臨的名字,不想讓那名字再擾亂自己。
他以為自己可以把那些日子磨成回憶,藏在心底深處,在他孤單時慰藉自己,可是他錯了。回憶一旦出籠,根本慰藉不了,還纏起相思,扯著他的魂魄想尋找她。
他好想她……好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可是,不能,只怕見到她,他再也不愿放開她。
更怕的是,也許有一天,她會在他懷里失去呼吸……與其如此,他寧可抱著回憶磨得自己傷痕累累。
“對,我向來管得很寬,還很想充當喜鵲,搭起鵲橋,讓牛郎織女見上一面!”像是和他杠上,宮澤鑫見他哪兒疼便往哪兒戳。
七夕那晚,他早在崔家外等候,親眼看見他朝崔希臨笑得萬般艱澀,那么疼惜難以割舍。
“就憑你!”
“對,就憑我!”察覺他分外認真,盧思浩瞇眼警告,“澤鑫,別告訴我,你背著我做了什么。”
“不好意思吶,我這個人向來是明人不干暗事,想做什么我一定會先告訴你。”抽出腰間的折扇,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
見狀,盧思浩微松口氣。“我警告你,別胡亂干預我的事,我和她之間……是絕無可能的。”
“要是真絕無可能,你又何必動用關系找來玉化膏,還托我差人轉交給她?”盧思浩沉默不語。
“要是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又何必為她做這么多?”
他沉痛地閉了閉眼。“你明知道我不能……”
“好!咱們就來談這件事。”宮澤鑫突地收起折扇,一本正經地看著他。
“咱們說思涵好了,她因你而傷,身有殘疾,這事你從沒說過,所以我也無從得知,但思涵在我眼里,跟個尋常人沒兩樣。”
“那是她為了不讓我內疚。”
“對,我也這么認為,畢竟思涵是個貼心的女孩,但是她身上所有的病癥都痊愈了。”說到這里,他輕轉著扇柄。
“好,就算你的異瞳真是災厄,但思涵痊愈了,你不認為這也代表你身上的詛咒已經不見了?”
盧思浩撇唇冷笑,“你知不知道希臨差點死在那姓朱的混蛋手中?”
“我知道,所以那個姓朱的被我整得已經走投無路,這輩子是注定要當乞丐了。”宮澤鑫不以為意地揚起眉。
“但是,這又與你何干?崔姑娘和那姓朱的早就相識,他們之間的事并不是因為你出現才發生,甚至說不定要是你沒出現,崔姑娘早就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那只是你的推測。”盧思浩冷聲打斷他。
“你不會懂得我的恐懼……澤鑫,你永遠都不會懂。”
那種根深蒂固的恐懼,經年累月的驚惶,就算有人告訴他,他已不再帶厄,他也無法相信。
“那么,你去問問,看崔姑娘懂不懂。”
盧思浩聞言一愣,緩緩看向他,瞧見他一彈指,雅房的門被推開,長廊的盡頭,崔希臨就站在那里。
“你……混蛋!”他瞇眼瞪向宮澤鑫。
宮澤鑫掏掏耳朵。“彼此彼此。”
盧思浩想走,但崔希臨已經從那頭走來,愈來愈近,近到他可以瞧見她臉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可以看見她難以置信的眸色。
崔希臨一步步地走,卻不斷地顫抖著。
原本剛來到天玄城,她被這渾然天成的水澤之都給吸引,但當她踏進滿天星酒樓,看見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不是被綁走,也沒有迷路,更沒有發生意外,只是回到原本屬于他的地方,她心里五味雜陳。
她想過許多他離開她的理由,但不管是哪個,她都不愿深想,但如今,眼前的一切,拉著她的思緒往黑暗走。
也許,她不該再往前,不該執著詢問他離開的理由,可是…她好想他、好想……眼前的他,穿著繡工細致,質地精美的錦袍,長發束得一絲不茍,左眼戴著黑色皮質眼罩。
走近了,卻發現他好陌生。
疑惑著,他到底是不是她所愛的七彩?
或許,他不過是個和七彩相似的男人罷了?
他們對視著,誰也沒有先開口。她質疑眼前的人,而他眷戀眼前的人。
“我說……思浩,說點話吧。”宮澤鑫刷開了折扇,輕扇著。
“我特地要崔姑娘前來,就是為了雕飾的事,可她說,她家七彩不見了,她已經沒辦法再雕刻,你說,這要怎么辦才好?”
盧思浩冷眼橫睨他,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她無法再雕刻?為什么?他心里有許多疑問,卻問不出口,反倒是崔希臨先開口了。
“思浩?我還以為是七彩呢。”她像是喃喃自語,說完之后,還稍稍松了口氣。
可不是,如果是她的七彩,那神情怎會如此淡漠?
但她的反應看在盧思浩的眼里,在他心底震開漣漪似的痛。
所以,她認為眼前的他,不是她所識得的他比較好?
所以,他應該繼續保持沉默,假裝不認識她?
“是啊,你眼前的盧思浩就是七彩。”偏偏宮澤鑫不想順他的意,提點著崔希臨。
她一怔,看向他。
盧思浩神色狼狽地閃避她的目光,惱怒好友的多管閑事,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眼前的狀況。
但崔希臨驀地大步向前,冷不防捧住他的臉,強迫他與她對視,再探手輕觸他的眼罩,啞聲道:“七彩,你的眼睛怎么了……為什么要戴著眼罩?”
“不關你的事。”拉開她的手,他垂眼不看她。
崔希臨愕然,想了下,小手飛快地拉開他的眼罩——
“你!”他想要移身已經來不及。
“好好的啊,既然沒事戴著眼罩做什么?不覺得不方便嗎?”她皺著眉。
“你害我以為你的眼睛受傷了。”
她的擔憂和直率跟記憶中一樣,還是那么爽颯的性子,反觀真實的他,冷郁孤僻,內心藏著恐懼,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毒,凡是靠近他的都沒好下場……這樣的他,要怎么和她在一起?
“七彩……你恢復記憶了?”她怯怯地問。
他的冷漠讓她很不安,可她知道,他還記得她,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并不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甚至復雜得讓她的心都跟著揪疼起來。
盧思浩抽緊下顎不語。
“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一聲就走了?”
他閉上眼,不去看她削瘦受創的頰,不看她紅腫像是哭過的眼……他不能再優柔寡斷,長痛不如短痛,他要是再保持曖昧的態度,只會讓她跟著受罪,所以……就一次狠到底吧,讓她痛到心坎底,這樣她才會把他給忘了。
“是不是因為我毀容了?”
那幽幽的自嘲,讓他心頭一震,沒看向她,但他猜得出此刻的她是用什么表情在說話。
這是個好機會,他應該順著她的話回答,可是……太殘忍。
他寧可傷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但既然要斷,不夠心狠,又怎能斷得干凈?
“……對。”說著,他抬眼,瞧見她痛縮了一下。
瞬間那痛意仿佛加倍反射到他身上。他現在做的事是最惡劣的,就像他自己從小因為這雙異瞳而遭受無數的訕笑奚落,結果他這會卻做著一樣的事,傷的還是他最愛的人。
“是、是嗎?”崔希臨笑得艱澀,輕撫著頰。
原本,她就曾這么猜想過,沒想到得到證實時,除了錯愕,還感到一種空虛,像心破了個洞后的悵然。
她知道,自己應該趕緊離開,因為她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可她的腳像是生了根,怎么也移不開。
“走啊,你還站在這邊做什么?”盧思浩沉聲低咆著。
“你以為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她頓住,充盈在眸底的淚水掉得倉促。
“思浩!你在搞什么鬼?崔姑娘是我的客人!”宮澤鑫驀地起身,惱怒地瞪著他,顯然沒料到他刻意的安排,竟會傷了崔希臨。
“既是你的客人,就將她帶走。”他冷聲道。
痛,就一次痛到底,痛到極限,就不會再想起。
“你!”宮澤鑫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卻見一只雕飾翻出。
“這是……”
“宮老板,你別這樣!”崔希臨沖向前阻止卻瞥見他將她贈與的七彩鳥穿上紅繩戴在頸項間,這意味著、意味著……察覺她的注視,盧思浩把心一橫,扯下七彩鳥。
“你給我這個,是故意在嘲笑我?我不可能擁有正常的雙眼,這七彩鳥……”他奮力將它丟向窗外,落進溪水里。
“不要!”她要阻止,卻已來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七彩鳥掉在溪里,消失不見。
“那玩意一點都不適合我,就如你,也不適合我。”
他強迫自己無情,強迫自己演完最后一幕戲,只是有點遺憾,曾經美好的一切,竟是由他親手撕裂得粉碎。
崔希臨看著他,豆大淚水滑落,她用力地抿緊嘴,轉身就跑。
“崔姑娘!齊宇,跟上!”宮澤鑫命令貼侍跟上,旋即轉頭怒瞪著好友,卻見他眼睛綻著鮮紅光痕,眨也不眨地追逐那抹纖細的背影,像是多么不舍,不斷地用眼去記住她。
“你……你這是何苦?”宮澤鑫罵完,撇下他,大步離去。
“什么是苦?求不到是苦,求得到……更苦。”他啞聲喃著。
他獨自在黑暗中很久很久,渴望得到一抹光,渴望得到溫暖陪伴,老天憐他,何其有幸擁有他看見了色彩,感受到溫暖,如此奢侈的盼望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及,可是他要不起……他輸不起……
“齊宇,崔姑娘在哪?”
宮澤鑫一下樓,就見貼侍站在樓梯邊,有點不知所措地指著前方,狀似在賞蓮,其實正努力壓抑哭泣的崔希臨。瞧她不斷抖顫的肩頭,宮澤鑫俊俏的臉都快要皺成一團。
“咳咳……”他緩步地走向她。
“崔姑娘……你……”
喔,該死,他到底要怎么安慰她?
雖說他一向很懂得怎么逗姑娘家笑,可是眼前這位并非他的愛慕者,當然不買他的賬,尤其她剛被心上人狠狠傷透心。
偏偏他又知道來龍去脈,不能和她一鼻孔出氣地苛責好兄弟,但也不能委屈她……嘖,真是麻煩。
“對不起,宮老板,我失態了……”她沒有回頭,脆亮的嗓音不再,裹著濃濃的鼻音。
“不不不,如果我是你,也會哭的。”這句話安撫的意味極重,因為他根本沒被無情對待過,哪會明白個中心傷?
“宮老板原來是識得七彩的,怎么都未提起過?”她問著。
“呃……”沒料到她會這么問,宮澤鑫頓時詞窮了。“就……”
“這代表著,你見到七彩時,他就已經恢復記憶了?啊……不,他不是七彩,是盧思浩,是盧家雕刻坊的老板……”她輕喃著,想起盧保溟曾經說過的事,不禁搖了搖頭。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會那么喜歡我的雕工,又會做推車。”
“你不會以為他是故意混進你家,想要偷你的技巧吧?”宮澤鑫眨眨眼,突然發現她和一般姑娘有些不同。
既沒哭得柔腸寸斷,也沒咬牙切齒地問候盧家祖宗十八代。
崔希臨聞言,反倒笑了。“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是在哪救了他嗎?”
宮澤鑫搖了搖頭。這事思浩并沒跟他提過。
“我是在半山腰的山溝救了他,要是我沒出現,一旦入夜,他就會被狼群給生吞活剝,如果他是為了偷雕技而來,沒必要賭這么大吧。”
頓了頓,她看向遠方瀲滟的溪流。
“況且,我的雕技并非一絕,有什么好偷的?”
她被偷走的,是心。
聽著她條理分明的分析,他心思一轉,問:“那么,你想為什么我遇到思浩時,他已經恢復記憶,卻不允許我戳破他?”他循循善誘著。
崔希臨瞇著哭腫的眼。“那就代表他已經決定要離開我……”
宮澤鑫一愣。“何以見得?”他趕忙追問。
“不戳破,是要我沒有防備,到時候他走了,我也沒法子透過任何關系找到他。”說著,晶亮淚水在她的眸底打轉。
宮澤鑫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唉,原來是因為我毀容了……”她苦澀地勾揚唇,笑聲中流泄著自嘲。
“不是的!決不是這個原因!”宮澤鑫大聲反駁。
她抬眼。“那么……是因為覺得我配不上他?也對,不管是家世背景,還是外貌,我都匹配不上他……”說著,她輕撫自己的臉。
他身為盧家的當家,如果娶妻,自然要門當戶對,再不然也要一個出得廳堂的嬌妻,而她……沒有資格。
“不是,是……”宮澤鑫急了,想說又說不得,畢竟那是盧家的秘密,總不能經他的嘴說出。
“宮老板不必再多說,至于雕飾的事,現在的我真的雕不出東西,所以還是請宮老板另請高明。”她欠了欠身。
“我想要趕回鳳鳴山谷了。”
“等等……”他正要說什么,卻突地聽到遠處有陣陣的驚呼聲,不禁輕嘖了聲,看了貼侍一眼,齊宇立刻前去查探,而他則是沉聲道:“你可知道那箱玉化膏是誰托去的?”
“不是宮老板?”
“不是,是思浩。”
“……他?”
“他如果真絕情,又為何要特地請人從宮中調出一箱的玉化膏?那可是讓他欠下好大一筆人情和犧牲龐大的生意利潤才做成的交易。”他正是因為思浩這個舉動才確認,他對崔姑娘用情有多深。
“他……”她字句破碎著,無法捉摸他的心思。
說了不要她,還丟了她給的七彩鳥,這不是意味著絕裂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她臉上的傷疤?
“大少爺。”齊宇無聲無息地走近,停在兩人兩步之外。
“發生什么事了?”宮澤鑫看向他。
“盧爺跳溪了。”
“啊?”
“誰?”
“不要緊張,思浩諳水性,不要緊的,只是……他跳水干嗎?”宮澤鑫皺緊濃眉,覺得這個兄弟的心思愈來愈難以捉摸了。
“看起來像是在找東西。”齊宇沉吟著。
宮澤鑫輕呀了聲,道:“崔姑娘,走吧,去瞧瞧他到底在搞什么。”
崔希臨頓了下,跟上他的腳步,繞過回廊,步上渡橋,瞧見男人就在橋下的溪里不斷地浮起再沉入,像是在找什么,再抬眼,比對他剛剛所待的雅間位置,她幾乎可以確定他在找七彩鳥。
可這是為什么?
是他不要的,是他親手丟的,為何在她離去之后,又要跳進溪里尋找?
而且像是找得很急,不斷地沉入溪里,浮上水面換了口氣又立刻沉下。
崔希臨看著,紅了眼眶,拎起裙擺,二話不說地從橋上躍入溪里,動作快得讓宮澤鑫來不及阻止。
“……有這么急嗎?那邊有柳葉舟啊。”
只見她有如水中蛟龍,劃動雙臂,游向盧思浩。
盧思浩怔了下,隨即浮起溪面,她也跟著浮出溪面,紅腫著眼,罵道:“如果不要了,就別再找,如果要找……你一開始就不該丟!”
瞧著她哭紅的眼,盧思浩忍遏不住地將她摟進懷里。“別哭…”
“那就別讓我哭啊!我又不愛哭。”她抓著他,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