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軹邑城里過了一夜,第二天眾人又匆匆啟程。
阿獙閑來無事,便拿了書簡在車上教毛球讀書認字。
毛球不喜歡這些東西,但他知道阿獙是為自己好,還是耐著性子跟著阿獙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坐在對面的小夭突然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息。
旁邊的涂山璟慌忙扶住她:“怎么了?可是又心疾發作了?”
小夭從懷里摸出一個藥瓶,倒出幾粒藥丸,仰頭吞了下去。
“我沒事,不用擔心!”
她臉上微笑著,然而緊繃到僵直的身體沒能躲過涂山璟的注意。
他握住小夭的手,緩緩將自己靈力送入她體內,涂山氏的靈力有惑亂五感緩解疼痛之能,然而卻對小夭的心疾似乎并無太大作用。
過了好一會,止疼藥藥力生效,小夭的身體終于漸漸松弛下來。
阿獙跟烈陽不太通醫術,也只能一臉擔心地望著小夭。
毛球靠在阿獙懷里,一雙灰黑的眸子滴溜溜地在眾人臉上看來看去。
他覺得這女人實在是很不爭氣,動不動就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便走過去扯了扯小夭的袖子。
小夭很是歡喜毛球少有的主動親近,臉上綻開微笑:“怎么了毛球?”
毛球撲閃著眼睛,小臉卻十分嚴肅:“你要好好活著,不要浪費了我主人的心血!”
毛球跟隨相柳數百年,自從化為人形學著做人,日常里便愛模仿昔日主人的音容模樣。他一身白衣如雪,板著臉說話時氣派更是肖似無比。
小夭見狀心中大慟,卻不欲涂山璟知曉,強顏歡笑:“是,毛球說得對,我一定好好活著!”
阿獙跟烈陽對望一眼,臉上皆露出一絲不忍之色。
烈陽想的是相柳在玉山為小夭解毒續命一事,而阿獙想的卻是相柳以命解蠱。
當日在玉山內解蠱時,相柳并沒有讓毛球在旁邊,是以這件事連毛球也是不知道的,世間唯有阿獙一人親眼目睹了全程。
小夭抬眼望見二人神色異樣,便笑道:“你們可能不知道,多年前我被人設計襲擊,差點就死了,多虧了相柳,花了37年才把我救回來,我這條命,算是他給的。”
烈陽不善偽裝,只能沉默不語。阿獙輕笑一聲,彎起一雙含情脈脈的狐貍眼,佯裝驚訝:“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故事……”
“后來,他找我哥要了一座神農山的山峰,作為救我的酬勞。如今神農山最北面的兩忘峰,便成了禁地,專門用來安葬戰死的神農義軍骸骨?!?/p>
不知道是相柳有心還是玱玹無意,神農山那么多座山峰,卻偏偏是兩忘峰。
“他總是這樣,做交易,從來不肯吃虧…”
她神色似是有一絲疲倦,垂下眼簾,便沒瞧見阿獙目中露出的一絲悲憫。
涂山璟把她擁入懷中,輕拍她后背,無聲安慰。
毛球覺得這女人實在太蠢,但他答應過阿獙不會向她提起往事,滿心氣惱無處發泄,于是掀開車簾,一縱身便跳了下去。
小夭一慌:“毛球!”
卻見毛球在空中化為本體,長鳴一聲,翱翔直上。
“不要緊,他興許只是坐車坐悶了,出去散散心?!卑ⅹ尠参康?,轉頭又對烈陽使了個眼色。
烈陽會意,跳出車外,化為瑯鳥追趕毛球而去。
小夭隱隱覺得毛球像是在生自己的氣。
但她自忖好像也沒說錯什么,大約是毛球不喜歡她提起相柳吧。
阿獙見她情緒不高,便岔開話題閑聊起來,他在玉山中常年無事,各種雜學皆有涉獵,以前就時常跟相柳乘著桃花舟,在瑤池萬頃碧波上載酒載歌,彈琴吹簫,暢談各地風物,通宵達旦。
涂山璟自幼精通琴棋書畫,長成之后也曾游歷四方,加之善解人意聞一知十,每次阿獙拋出的話題他都能接得住,兩人竟是談興漸濃停不下來。
小夭只擅醫術,博物這塊卻是漸漸插不上嘴,便斜躺著聽他們談論各地風土人情,也是大覺有趣。
阿獙聊得興起,脫口贊道:“璟兄多才,是我生平見過第二個如此博學,聊得這般痛快之人?!?/p>
小夭奇道:“那第一個是誰?”
阿獙笑笑,目中露出懷念之色,隨口扯了個謊:“是高辛王?!?/p>
小夭笑了:“那倒是,璟雖然能干,但還是不能跟我父王相比?!?/p>
涂山璟笑了起來,阿獙也笑了。
馬車經過清水鎮上空的時候并沒有停留,一直向著東海方向疾馳而去。
毛球一直不遠不近地飛在馬車上方,始終沒有再回馬車里來,烈陽便一路陪著他,他們二人都是妖力高強善于飛翔,這點路程于他們并不算什么。
直到馬車降落在一個遍布花草綠樹的小島上,毛球這才落下來,化為人形。
在小島的東面,一棟坐西向東,青石為基珊瑚為墻的院子坐落在避風坳中,雖不甚大,但盡顯主人精心設計,典雅簡樸中隱隱透著富貴氣息。
馬車落到院子前方空地上,涂山璟先跳下來,苗莆也扶著小夭下了車。
小夭下車后,被面前院子驚了一下:“璟,這是你找人做的?這么快就建好了?”
涂山璟笑道:“嗯,你在玉山養傷的時候,我反正閑著也是沒事,就找人把房子建好了。你看看喜不喜歡?”
阿獙打量了一番,看似平平無奇的院落中還隱含了幾重防護陣法,稱贊了一句:“這房子不錯!”
涂山氏富甲天下,以他們之能,一個月內造出一棟房子并不算難事。
隱居時,兩人并沒有帶什么仆從,身邊只有左耳跟苗莆二人。
苗莆去廚房給大家準備飯食,左耳去喂天馬,其他人便在新居中閑逛起來。
房子遠看不甚大,里面倒是功能十分齊全,前后院、書房、臥室、客房,甚至還有一間藥房。后院移植了一株高大的鳳凰樹,樹上掛了一個秋千。院子前后皆種滿了可以食用的花卉。五色珊瑚墻上,也爬著許多紫藤花,與珊瑚墻相映成趣。
其他的不說,設計時顯然考慮到了小夭的眾多喜好。
果然,小夭看了十分感動:“璟,你怎么這么好?!”
她自從新婚第二天收到相柳死訊,之后心疾發作,幾乎就沒有一天消停過。
涂山璟照顧她之余,還能抽出余力來興建新居,且考慮得這般周全,的確是她沒想到的。
小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冷落了他多時,大是不應該。
等毛球的事了了,就好好專心陪一下璟吧!她想道。
這世間已經沒有人比璟對她更好了。經歷了那么多的艱難之后,無論如何,她都應該好好珍惜這些來之不易的幸福時光。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珠子。
涂山璟曾經問過她這顆珠子的來歷,她當時不知道為什么不愿意讓他知道,只說這是父王昔日國庫里的典藏,被她拿出來了。
高辛國立國數萬年,國庫中自然奇珍異寶無數,涂山璟倒也沒起疑心,只說這份海圖比他見過的任何一份都要更大更詳細。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毛球就急不可耐地拉著小夭,要去看相柳的墓。
涂山璟本待一起去,小夭說:“璟,你在家里準備吃食吧,昨晚我們回來得匆忙,招待不周,也沒好好待客。我跟毛球他們去就好了,反正也不遠,很快就回來?!?/p>
涂山璟聞言,覺得甚是有理,便叮嚀了幾句,自己留下了。
阿獙跟烈陽都會飛,毛球的本體最為龐大,便讓毛球負著小夭,在小夭的指引下,一人三妖前往相柳葬身的小島。
相柳戰死的荒島并不遠,一行人只飛了半個時辰便到了。
那個島嶼很小,上面荒無人煙,只有幾座小山包,全無可以躲藏之處,是兵書中所說極不利于防守的絕地。
小夭曾經猜測過,精通兵法的相柳,不可能不知道這座島是絕地,他之所以選擇這里,不過是以身做局,引誘敵人前來同歸于盡罷了。
相柳死后尸身化為毒血,淹沒了整個島嶼,所幸蓐收及時下令撤退,士兵才幸免于難。
相柳的毒血把小島大部分土地都變成了一片烏黑,花草樹木,無一幸免。于是那個小島便成了如今黑漆漆,光禿禿的模樣,連海鳥都不敢在其上立足。
小島上散落著極多的箭矢殘骸和神族士兵武器碎片,尤其是島中心位置,殘骸碎片幾乎是密密麻麻的圍成了一個圈。那些箭矢兵器在毒血的腐蝕下已經所剩無幾,但仍然讓人能隱約感受到那場大戰的慘烈程度。
小夭當時只看了一眼,便心如刀絞,幾乎昏厥過去。
小島上只有邊上一小塊地方是沒被毒血污染過的,勉強可以立足,其上立了一個衣冠冢。
毛球甫一落地,見了墓碑,眼睛便紅了,抱著墓碑放聲大哭。
阿獙見了,也是十分傷感,只是他數百年來見慣了悲歡離合,性子端肅,便只是濕了眼眶。
小夭并不知道阿獙跟相柳是知交,只道他在為毛球傷感,她見毛球如此傷心,心里升起“鳥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嘆,一時間也是熱淚盈眶。
堅硬粗糙的石制墓碑上刻著“故人相柳之墓”,卻沒有落款。
“這碑是你立的還是涂山璟立的?”阿獙問道。
“璟寫的,但也是我的意思?!毙∝灿挠牡貒@了口氣?!拔抑谒?,到底是敵是友,我也不知道,便沒有寫‘故友’?!?/p>
“他什么也沒留給我,想來是討厭我之極,我后來去清水鎮,在舊居里找到幾件他生前穿過的衣服,就埋在了這里,權當留個念想?!?/p>
阿獙聞言,沒有說話。
縱目遠望,整個茫茫大海上,看不到其他島嶼,只有這一座小島孤零零地立著,小島寸草不生,怪石嶙峋泥土烏黑,顯得極為凄涼慘淡。
他深吸一口氣,心里有了計較。
“烈陽,你帶小夭回去吧,我跟毛球在這里再呆一陣。小夭身體不好,不宜在此久留?!?/p>
小夭一愣,道:“沒關系的,我可以等你們……”
話音未落,她便捂住了胸口,強烈的疼痛再次襲來。
早上出門前,她便特地預先服下了止疼藥,卻不想時辰久了,止疼藥已然失效。
這一次的疼痛發作,比平時更加錐心刺骨。
“烈陽,快,送她回去!”阿獙有些著急。
小夭自己摸出藥瓶,連吞數丸,這才喘息著說:“沒事,我自己就是醫者,我的身體我知道的,一會就好?!?/p>
阿獙極為擔憂,幫她把脈,確認她沒有大礙,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小夭問道:“阿獙,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阿獙一身黑衣,神情肅穆,道:“實不相瞞,我與相柳昔日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他葬身荒島,我不忍心看他如此,所以打算把整個島翻修一下,種上花草樹木,也好讓他在泉下不至于如斯寂寞。”
“好,但我有個要求……”
“什么要求?”
“讓我幫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