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夭跟阿獙便領著烈陽左耳毛球前往相柳所在小島,繼續翻新的工程。
阿獙一邊干活,一邊跟小夭閑聊:“你說這個島弄好之后,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好?”
小夭思忖了半響:“叫回雪島吧!回春堂的回,雪花的雪。”
阿獙細品了一下,贊道:“流風回雪,這意境倒是跟他相近,好名字!”
小夭笑笑,低頭用力把一枝粗大的珊瑚插進土里。
當年在軹邑城的時候,她與防風邶時常出入歌舞坊,有首歌她依稀記得幾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相柳這一生,似乎總是跟雪分不開。
以后年年海上還會飄雪,那個人卻永遠都回不來了。
小夭覺得胸口又疼了起來。
“對了,你們住的那個島叫什么?”
“還沒名字,現取一個吧,唔,我想想……我姓西陵,他姓涂山,就叫陵山島吧!”
阿獙笑了起來,你這名字倒是起得隨意。
小夭撇撇嘴:沒起名叫六七島已經算是很好了。
不問問涂山璟怎么想嗎?阿獙問。
小夭理直氣壯:反正我不管起什么名,他都只會說好。
阿獙只能笑著搖頭。
左耳不會飛也不會游水,小夭便讓他負責回填和堤壩加固工作,自己則一直往返于海底,源源不斷地運上來珊瑚枝和石頭。
她來回幾趟,便覺十分疲累,忍不住嘆氣道:“誰來幫我搬一下啊!?”
不料沒多久,就有幾只巨大的玳瑁緩緩朝她游了過來,停在她身邊,仿佛在等她差遣。
小夭被驚得有些呆住了,好半晌才伸手去摸了一下他們,玳瑁們也并不躲避,反而十分溫柔地親近她。
小夭欣喜中忽然又有些心酸:那個人帶給她諸般神奇的能力,她第一次使用這種能力,卻是為了給那個人修墳用。
有了玳瑁們的幫忙,小夭的工作便順利多了,她只需要在海底用匕首不斷砍下來大塊的珊瑚,玳瑁們便會輪流幫她把東西運上岸。左耳對此居然也并不驚奇,在他心目中,似乎只要跟相柳有關的一切事情都是合理的。
阿獙跟烈陽等人都知道相柳曾經花了37年給她喂養心頭血的事,自然不會對她能役使海底妖怪的事感到奇怪。九頭海妖是海中之王,天然對其他妖族有著血脈壓制之能。
這次小夭等人是有備而來,帶了清水食物,中午時阿獙又拿了幾個蟠桃出來跟大家分。所有人一鼓作氣,終于在日落前把所有的土都翻完了。
小島本是個橢圓形狀,阿獙把所有黑泥都聚攏到中間,形成一個隆起的巨大墳丘,墳丘周圍又填上新泥之后,兩種顏色強烈反差,整個島俯瞰起來,便有點像一個蛋包裹著一個黑色的蛋黃。只是那個蛋黃是劇毒的,不論人獸神妖,稍一觸碰就會中毒身亡。
左耳用運上來的珊瑚跟巖石把島周圍筑成了一圈堤壩,中間雜糅以海貝碎片填充縫隙,上面再以泥土壓實。小夭把提前收集的花草種子撒上去,施展木靈之術,整個島嶼便又重新變得生機勃勃綠草如茵。等將來樹木長起來之后,樹根就會牢牢抓住堤壩,抵御來自海上的風浪。
小夭在島上轉了一圈,對自己的勞動成果頗為滿意。不知道為什么,這兩日在回雪島上干活干得汗流浹背,她內心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就連心疾發作也少了。
在阿獙的幫助下,小夭把衣冠冢從小島邊緣移到了黑色墳丘旁邊的高地上。原先的位置太過低矮,遇到風暴便會被淹沒。
阿獙十分不喜那墓碑上的字,問她:“我想重新為他立碑,你意下如何?”
“你立吧,當初我纏綿病榻無暇顧及,如今看來,這碑文的確不太妥。相柳生前,我跟他割袍斷義,已經沒有立場給他修碑,就拜托你了!”
沒有落款的“故人”之墓,彰示著死者無親無友,在光禿禿的海島上,顯得特別的孤獨凄涼。
小夭那段時日纏綿病榻,幾乎一切事情都是璟去操辦的,她也未曾細想過。而今想來,這種衣冠冢對于相柳來說的確過分簡陋,甚至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如。阿獙跟相柳是好友,也難怪他一見就發愿要花大力氣為相柳重新修墳。
此前小夭曾經從海底挖上來一塊巨大的青玉巖,阿獙便以法術從青玉巖上切下來一塊,修得平整光滑,以指為刀刻上一行大字:“故友相柳之墓”,落款是“友獙恭立”。筆跡鐵畫銀鉤,莊嚴舒展,阿獙猶嫌不足,又以鮮血浸染字跡使之經久不褪,并在墓碑上布下陣法,倘若有人想毀壞墓碑,陣法就會發動。
小夭在旁邊看著阿獙的一舉一動,見他神情肅穆悲痛,刻畫得極為認真細致,顯然二人關系絕不是他口中的“有些交情”那么簡單。
刻完之后,阿獙把原先墓碑拔起,抹去上面的字之后,一抬手便扔進了海底。然后才又將新墓碑插入土中,填土安放整齊。
阿獙擔憂外出這段時間里海上下雨,思忖了一下,便繞著黑色墳塋,用平時收集起來的蟠桃核布置了一圈,雙手一拍,數十株蟠桃樹拔地而起向心而長,密密麻麻的枝葉組成一把大傘,把下面的墳塋遮了個嚴嚴實實。
從海上遠遠看去,綠草如茵的海島上,一大片桃林花開爛漫,簇擁成團,錦繡如云,煞是好看。
至此,改造工程便算是告一段落,大家各自散開休息,阿獙跟小夭坐在坡面的草地上閑聊。
“阿獙,你認識的相柳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阿獙道:“我這一生曾經見過許多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你親生父親,高辛王,軒轅王……他們都是大人物,做過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可他們都不及相柳來得讓我敬重。”
“阿獙,謝謝你!“
“謝什么?”
“他們人人都說相柳是妖怪魔頭,都瞧不起他,就連璟也……可我總覺得,他不是這樣的。”
“他以前那么……,我應該恨他,可是每次聽到別人說他不好,我的心又好痛!”小夭的聲音里有著壓抑的悲傷。
阿獙側頭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痛苦的其實不是別人怎么看他說他,而是你懷疑自己對他的信任是不是值得。就像人人都說你爹是個大魔頭,可是你娘卻說她從未后悔過。她信他,愛他,便不覺其苦。“
小夭忽又想起相柳曾經說過的話。
“你不了解赤宸,可你應該了解你的母親,既然她選擇了赤宸,你就該相信她的眼光。”
那一夜的相柳,有著防風邶的耐心溫柔,沒有譏嘲過半句她的傷口。
母親選擇相信赤宸,可她能不能相信相柳呢?
“有時候我覺得我是懂他的,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他離我好遠,像另外一個人,讓我看不明白。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他……”
“他是什么樣的人,其實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想要怎么對他。你的疑問,我沒辦法為你解答,只有這里,能給你答案。”阿獙指了一下小夭的心口。
小夭悵罔半天,心緒終于漸漸寧靜下來。
“阿獙,你說得對,他已經死了,是什么樣的人都不重要了。不是他值不值得我為他做什么,而是我自己想要做點什么。”
她起身走過去,用衣袖蘸著酒把墓碑擦得干凈锃亮,而后把剩下的半壺酒倒在墓碑前的土地上。
“我以前總覺得,給逝者搞那么多排場花樣很無聊,人都死了,無知無覺,做再多有什么用?而今,我才明白,真正需要這些的,是活著的人。”
以前衣冠冢雖在,但她只匆匆看過一次便不愿再來了,而今小島變得繁花似錦風景如畫,她內心的痛苦躁郁也似乎減輕了許多。
仿佛有一些水晶碎片掉在地上,每次路過時都扎得她柔軟的足底很痛,令她舉步維艱,現在那些碎片終于被小心拾起,裝進了盒子里。
毛球在半空中繞著小島飛翔,空中傳來一聲聲亢長的悲鳴,阿獙跟烈陽注視著小夭站在墓碑前的背影,同時陷入了沉默。
陵山島在回雪島的西邊,回程時阿獙跟小夭并肩坐在毛球背上,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去,海平面上散落一片碎金,湛藍的天空上幻化出青藍黃紅紫五色彩霞,景色壯麗異常。
“你們選在海上隱居是對的,不說別的,光是這景色便值了!”阿獙常年在玉山,玉山四季如春無風無雨,這等磅礴壯闊氣象萬千的景色也是不常見到的。
“很久以前,有個人跟我說,只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
“你的朋友里竟然還有這等閑情逸致的雅趣之人!我以為你只有酒肉朋友……”
小夭一拳揮過去:“瞧不起誰呢?”
阿獙哈哈地笑了起來。
陵山島開始出現在視線里,毛球漸飛漸低。
小夭忽然站起來,對阿獙道:“你們先回去,我要去游一會兒。”
說罷便一個后仰,直直從鳥背上落下,掉進了海里。
阿獙起初一驚,隨即想起小夭本身熟悉水性,又有役使海妖之能,便搖搖頭,隨她去了。
小夭在陵山島附近的海底里晃悠了好久,相柳給她換了血之后,她現在視力極好,就是在昏暗的水底也毫不影響視物。
附近的海底里有著五顏六色的珊瑚,有成群的魚兒游來游去,還有無數水母在昏暗中散發著瑩瑩的光。
只要她動個念頭,魚群就會圍過來,在她身邊打轉,簇擁著她舞蹈。
這里沒有軒轅王姬,沒有涂山氏,也沒有任何需要她煩惱的人或者事,她像一條魚兒一樣,在海底快樂地游來游去。
別人覺得陰森可怖的海底,現在就像獨屬于她的后花園一樣。
只是再也沒有人能夠跟她一起分享這種隱秘的快樂了。
“相柳……”她反復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心里又酸又痛,可每念一遍,心里的沉重仿佛便少一分。
那份沉重長久地墜在她的胸口里,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涂山璟這幾個月里日夜為她身體擔憂,有時候還會自責不已,她漸漸就沒有了對涂山璟訴說的欲望。
一個人痛苦已經很夠了,又何必再拉著另外一個人一起受罪?
她最近很喜歡跟阿獙說話,在阿獙他們面前,她可以放心地提起相柳,不必擔心有人會因此受傷。
阿獙記得相柳,這也讓她心里多多少少感到一些喜悅欣慰,九頭妖到底還是有人記著他的。
一只玳瑁從她身邊游過,她忽地伸手把玳瑁抓住,掏出身上帶的小刀,在玳瑁腹部刻起字來。那玳瑁畏懼九頭妖氣息不敢掙扎,只能乖乖地讓她刻。
過了半天,小夭松開手,玳瑁又悄無聲息地游走了,海底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
只是如果有人把那只玳瑁反過來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它腹甲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相柳”。
小夭一直覺得世間最孤獨的事莫過于一個人呆著了,可最近她忽然覺得,原來有時候兩個人在一起也還是會覺得寂寞。
以前,她跟涂山璟鬧得不愉快的時候,相柳會帶她去射箭騎馬,嘗遍各種美食,到海底游玩……他總有法子讓她忘了心事無暇寂寞;后來她因為積郁成疾得了心痛的毛病,那時相柳一定也不好過吧?
“你不要鬧心痛,我也能好過些。”
“是。你心有幾分痛,我便有幾分痛,那又如何?”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間帶著淡淡的譏嘲冷笑,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世間已經沒有人會跟她一塊心痛了。
小夭忽然有些索然無味,在海底沙灘上走走停停,撿了個寶塔形狀的五彩大海螺,又抱了個磨盤大小的海蚌往回走。
回去之后璟問起的話,就說給他找禮物去好了。小夭想道。
當她終于從海底上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小夭抱著碩大的海蚌跟海螺,低著頭費力地往家里走,迎面差點撞上一個人。
抬頭一看,是涂山璟!
小夭松了口氣:“你一聲不吭地站這里做什么?嚇了我一跳!”
涂山璟微笑著:“在等你,等你回家!”
小夭把海蚌扔給他,自己拿著大海螺。
“你不知道,海底可多好東西了,我就順手給你摸了點禮物!”
“所以這個海蚌是你給我的禮物嗎?”
小夭隨口答道:“那個是我準備用來烤給大家吃的,這個才是我準備做禮物用……”
她把手里海螺舉起來晃了一下:“好看不?”
“好看!”
“等回頭我把這海螺處理了,做成螺號送給你,讓你天天大吹法螺!”
小夭說著說著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苗莆遠遠看見兩人回來了,忙不迭迎上來:“小姐可算回來了!公子從早上就在那里等,等你等到現在……”
小夭聞言有些愧疚,對涂山璟道:“你下次別等我了,我沒回來你先吃也是一樣的!”
涂山璟微笑著:“沒事,我不餓,等你回來一起吃。”
小夭無奈搖頭,這么多年了,他還是一模一樣的性子!
回到家里,阿獙烈陽幾個早就毫不客氣地開吃了,烈陽阿獙都有了幾分醉意。毛球不會喝酒,被阿獙灌了一杯蟠桃酒之后,直接在榻上睡死了過去。
小夭對屋里的杯盤狼藉不以為意,換掉身上的濕衣服,讓苗莆在院子里生起火,把那只碩大的海蚌放上烤架。不一會,那海蚌蓋子便松開了,殼內汁水咕嚕嚕地冒著泡。待到蚌肉煮到七八成熟,小夭掀開蚌殼,撒了點調料粉,撲鼻的鮮香便引得眾人食欲大動。
小夭用小刀把燒得肥美鮮嫩無比的蚌肉片開,分作幾份,讓苗莆左耳分給眾人。
割到最后一塊的時候,刀似乎碰到了個硬物,小夭輕輕一挑,那硬物便滴溜溜滾了出來,卻是一顆比雞卵還大的夜明珠,散發著瑩瑩白光。
眾人見狀一愣,隨即歡呼起來。
阿獙笑道:“這夜明珠可少見這么大的,你倒是運氣好,隨便一摸就摸到了。”
小夭心念一動,把夜明珠遞給涂山璟:“璟,幫我看看,這夜明珠值多少錢?”
涂山璟端詳了一下:“按這個大小品相,萬金以上應該不是問題…怎么?你要賣?”
小夭毫不猶豫道:“對,回頭你幫我賣了吧,順便采購些東西回來,錢從這里面出。”
她從懷里掏出那張早就寫好的采購清單。
“獸肉干,冰晶盒,魚丹四顆?……”涂山璟詫異問道,“你要那么多魚丹做什么?”
“我跟阿獙他們要出海,他們不太會水,有魚丹可以以防萬一,我就不用了。”
阿獙道:“魚丹的話,我跟烈陽都有,你給其他人準備就行了。”
涂山璟道:“魚丹按大小品級不同,價錢也不等,但哪怕是最小的也在萬金以上。”
“原來魚丹這么貴的嗎?那你把魚丹劃掉吧,我另外想辦法。”
“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買……”
“不用不用,我有辦法!”小夭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你把其他的給我買回來就行了,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給你拿。”
涂山璟伸指在單子上輕彈了一下:“只要這些的話,萬金是足夠了。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到底要去做什么?”
小夭猶豫了一下,望向阿獙,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阿獙會意,開口道:“是這樣,我們重建的時候,覺得這海島風景未免有些枯燥,想要去搞點海底的東西來做個裝點。小夭說她知道一個地方,下面特別多寶貝,帶我們去看看。”
“什么地方?離這里遠嗎?”
小夭忙道:“不遠不遠,就跟我們去清水鎮差不多。”
是差不多,天馬車去清水鎮要半天,坐毛球飛過去海貝礁也是半天,算起來都是半天。
她豎起一根手指,隨即又多伸出一根:“最多一兩天我們就回來了!”
涂山璟微微蹙眉,而后松開:“好吧,那我明天幫你們采購東西回來。你們好好休息一下!”
小夭歡呼一聲,喜氣洋洋。她把大海螺也烤熟,取了一份海螺肉扒拉到涂山璟碗里。
“來,嘗嘗海螺肉!”
涂山璟嘗了一口,頓了一下,而后又繼續吃起來,只是吃得比較慢。
小夭自己嘗了嘗,這種大海螺的肉老韌且腥味十足,果真如相柳以前所說那樣并不好吃。
她促狹心起,問:“璟,好吃嗎?”
涂山璟微笑道:“好吃,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
小夭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給相柳做毒藥時,相柳嘴上說著湊合一般還行,然后每次都把毒藥吃得干干凈凈。
口是心非的男人們!
“別吃了,我們喝酒去吧!”她搶下涂山璟碗里的螺肉,扔到一邊。
在相柳面前,她常常會理直氣壯地耍無賴,相柳則會毫不客氣地損回去;而在涂山璟的面前,她總覺得自己像個任意妄為的壞人。
有這樣溫柔體貼的丈夫,她應該開心,人不能太貪心不足,小夭暗自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