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涂山璟便坐天馬車離開去采辦了。

小夭也沒閑著，乘著毛球和烈陽、阿獙一同前往魚怪出沒的海域，打算獵幾頭魚怪，弄幾枚魚丹。

在前往的路上，阿獙問小夭道：“你昨晚為何不肯告訴涂山璟？此事他早晚會知曉。”

“不是不想告訴他，是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跟他說。在別人看來，我為了一個大荒里臭名昭著的妖怪，不惜力氣百般籌謀，跑到萬里之外的湯谷去，冒著海上航行的風險把水運回來，就為了給昔日死對頭建個干凈好看的墳……這個計劃說出來，我自己都覺得荒唐！”

小夭自嘲地笑起來：“可能我真的是太無聊了吧？他以前那樣待我，我還是忍不住巴巴地想讓他住得好一點……”

她如今已為人妻，還一直這般為相柳奔波忙碌，縱然涂山璟半個字不曾說過，她也始終覺得歉疚，以至于在面對他的時候不自覺就心虛起來。

阿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嘆一聲，柔聲道：“你這般為難，不若我跟烈陽他們去辦就是了，修墳這件事，原本也不是你的主意。你做到現在這般已經很好了，他泉下有知，也會感你盛情。若是因此傷了你跟涂山璟的夫妻情分，反為不美。”

小夭搖搖頭：“不，雖然我相信你跟烈陽也能行，但有些事終究還是要自己親力親為才能安心。我這兩天想明白了，我不是為了相柳才做的這些，我是在給自己一個交代。”

“相柳曾經嘲笑我，說我這么多年被養廢了……當時我很生氣，他其實說得也沒錯，這么多年來，我不是靠著父王、哥哥就是靠著涂山璟，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如今我只是想給他修個墳，才發現我竟然這般窘困，需要仰仗他人的力量。”

小夭笑容有些發苦：“現在的我，甚至不知道市面上一顆魚丹價值多少錢……我突然好害怕，害怕自己終于變成一個離不開別人照顧的廢物！”

阿獙摸摸她的頭，安慰道：“沒有的事，小夭很好很勇敢！你想做什么，盡管去做就是，我跟烈陽都會支持你的！”

“我想找回以前的自己，找回那個想做什么就去做的玟小六。我現在做什么都變得畏手畏腳的……我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相柳要是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又要笑話我沒用了！”小夭神色有些黯然。

“相信我，他如果知道的話，一定也會為你高興！”

小夭聞言，眼神變得明亮了些。

阿獙看著她的神色變化，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很快，毛球就帶著他們來到了海圖上所標識的魚怪聚集區域。

毛球不會水，留在海域上空接應，阿獙等三人下水去尋找目標。

阿獙跟烈陽佩戴的魚丹品質還算不錯，兩人在水下停留個一天一夜不是問題，唯一就是在水下無法說話。三人先在海上交流商議了一番，這才一起潛下去。

有了海妖血脈之后，小夭能跟水族做簡單交流，幾條圓頭圓腦的白鯨為她指明了方向。小夭一馬當先游過去，阿獙二人緊隨其后，很快三人在海底峽谷處就發現了一大群魚怪。其中個頭中等以上的就足足有十余條，還有一條體型奇大，面目猙獰，看著像是魚怪首領，一口一個小夭不成問題。

小夭有些發愁，對二人道：“我看著這魚怪好像是一個族群的，殺一條容易，殺一群可就難了，把人家逼急了，搞得不好還要把小命搭進去。近身硬拼不行，我們得智取。”

“阿獙，你跟烈陽，像這等大小的魚怪，你們一個人能對付幾只？”

兩人分別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在水中很多法術都使不出來，魚怪又生得皮糙肉厚，一次對付一條已經是極限了。

三人悄無聲息地沿著海底峽谷繞了一圈，發現魚怪族群似乎是分工明確的，雌魚們在峽谷底部的沙灘上抱窩孵卵，而個頭比較大的雄魚則在峽谷外圍守著，一旦有其他水族靠近就沖出來，直到把對方趕跑為止。

小夭試探著朝魚怪游過去，魚怪們感受到她身上的九頭妖氣息，四散奔逃，但出于守護巢穴的本能，始終沒有離開海底峽谷范圍內。小夭幾個也不敢貿然進入峽谷，于是雙方僵持不下。

小夭退回來，跟阿獙兩人商議了一下，自己在峽谷不遠處的珊瑚礁里找了個隱蔽洞穴藏了起來，又讓魚群在洞口掩護自己身形氣息。

阿獙跟烈陽故意前往峽谷口挑釁魚怪，他們身上沒有九頭妖氣息，魚怪不懼，很快便有一兩頭脾氣暴躁的魚怪朝著兩人沖了過來，張嘴欲噬。

阿獙兩人左右閃躲且戰且退，把魚怪引到小夭藏身處，小夭在洞里悄無聲息地拉開弓箭，對著魚怪頭部颼颼就是兩箭。

本來弓箭在水底是很難發揮出威力的，小夭也是姑且一試。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這弓箭在海底的威力竟毫不遜色于陸上，恍若絲毫不受海水影響一般，兩根羽箭直接穿透魚怪堅硬的外皮，插入魚腦之中。

兩條魚怪頓時死得不能再透了，直挺挺沉落海底。

阿獙跟烈陽也是吃了一驚，大感詫異。

小夭從洞里出來，查看魚怪尸體，對二人道：“我也是第一次在水下射箭，沒想到這把弓竟然這么好用！不過我靈力低微，一天只能射三箭。”

烈陽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直接剖開魚怪肚皮，在里面摸索了幾下，掏出魚丹，遞給小夭。

小夭把魚丹收起來，道：“勞煩再去引一條過來，三顆也差不多夠用了。”

于是幾人重施故伎，魚怪們一開始還不上當，烈陽撿了塊石子，對著個頭最大的魚怪首領狠狠丟過去，魚怪首領才終于被激怒，惡狠狠地沖了出來，對著烈陽窮追不舍。

這條魚怪的速度比之前兩條更快，也更兇猛，小夭一箭射偏了，沒射中腦袋，射到了魚鰓后面一點的地方。那魚怪吃痛，在海底翻翻滾滾，撲得一大片都是渾濁的泥沙。阿獙趁其不備，以靈術將其捆住，烈陽撲上去給它狠狠補了幾刀，最后一刀插入魚頭直沒至柄，那魚怪才終于沉寂了下來。

三人得手后，浮上海面，一起坐在貝舟里盤點收獲。

第一次收獲的兩顆魚丹都不差，比涂山璟送她的那顆魚丹紫略小一點，呈現出鮮艷的橙色，宛如兩顆琥珀。

魚怪首領的內丹更好一些，鮮紅如血，晶瑩剔透，在日光下像紅寶石一樣閃閃發光，比涂山篌當年獵到的那顆極品魚丹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烈陽道：“魚丹在市面上珍貴無比，都說萬魚易得，一丹難求，卻不想今日竟如此輕松就獵到了。不如我們下去再殺幾條如何？”

小夭搖頭：“三顆足夠用了，魚怪繁殖不易，生長千年以上才能成丹，這數萬年來神族為了魚丹一直捕捉屠戮不斷，它們的數量已經日漸稀少了。不是迫不得已，還是不要去殺它們。買船的錢我們另外想辦法。”

阿獙有些好奇：“你怎知道得這么清楚？”

“海圖上寫了，那份海圖……是相柳給我的。”小夭轉過頭，看向貝舟之外起伏的波浪。

涂山璟曾說，這份海圖即使用半個涂山家的家產來交換，也是值得的，當時她還覺得涂山璟夸大其詞，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這份海圖到底有多珍貴。這樣豐富詳細的水文資料，是花多少人力物力都換不來的。有了這份海圖，大海就像私人藏寶庫一樣，各種奇珍異寶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當日相柳就像扔垃圾一樣隨手把海圖扔給她，甚至不屑向她索取報酬，然而這份海圖現在卻是她能夠在海上安身立命，縱橫來去的重要依仗。

阿獙烈陽兩人一時間無言以對，交換了個悲憫的眼神。

“這魚丹還需在上面刻制法陣才能用，交給我吧！我的煉器手法雖然比不上金天氏精妙，但是區區幾顆魚丹還算湊合。”阿獙開口道。

這時，毛球從半空中斂翅化為人形，落到小夭身邊。

小夭把那顆紅色魚丹遞給毛球，笑道：“毛球，喜歡這個嗎？”

毛球好奇地拿起來看了看，問：“這是什么東西？”

相柳自身用不上魚丹這東西，毛球也不常進城，加之市面上魚丹稀有，自然不認識。

“這叫魚丹，含在嘴里就可以在水下呼吸，到時候我教你游泳，帶你到海底去玩！”

毛球撲閃著眼睛，拿著那顆魚丹看了又看：“這是給我的嗎？”

“對，不過要等你阿獙師父做好了才能給你用，現在還不行。”

小夭說著把三顆魚丹一起遞給了阿獙。

“麻煩你了，阿獙，大的給毛球，兩顆小的做好給我，我給左耳苗莆他們。涂山璟若問起，就說魚怪是你們倆打到的，我只是負責在海面上接應。”

阿獙看了她一眼，接過魚丹，內心輕嘆。

小夭看他神色，又補了兩句：“不是我想瞞他，只是他若知道了我去打魚怪，定然又要嫌我冒險，我可不想聽他嘮叨。”

“涂山璟經常嘮叨你嗎？”

小夭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他啊，從還在清水鎮那會開始，就一直是這樣，動不動就說要保護我，好幾次差點跟相柳打起來。以前還好，自從成親之后，他就越來越愛嘮叨了。”

小夭呵呵笑了幾聲，拍了拍毛球：“我們回去吧！動作快的話，還能來得及趕上晚飯。”

毛球騰空而起，小夭收起貝舟，阿獙烈陽一人一邊挽著她躍上雕背。

回程的路上，小夭閑極無聊，一直把玩著手里的雪白貝舟。

阿獙瞧見那貝舟，問道：“這個貝舟是你自己做的還是別人給你的？”

“這個啊，之前阿念不是用海貝救過我一命嗎？她說是從國庫里面找到的，玱玹想著這樣的好東西不能埋沒了，就讓人去找，以備不時之需。結果翻遍了兩大國庫，只找到一枚貝舟，像之前那種能救命的海貝，再也沒能找到。后來我外爺把貝舟也扔在陪嫁里面，我看見就帶出來了，還挺好用的。”

當時她一眼就從眾多陪嫁里相中了這枚海貝，涂山璟見她十分喜歡，離開的時候便幫她收了起來。

然而她喜歡這艘貝舟的真正原因，沒有人知道，她也說不出口。

“最近心疾如何？還經常發作嗎？”

“好多了，你看我，能吃能睡，上天入海，無所不能！”小夭收起海貝，從懷里掏出那個大肚娃娃。

大肚娃娃憨態可掬，小夭在娃娃的臉上肚子上戳來戳去，忍不住笑起來。

“我收到那么多的新婚禮物，這個娃娃是我最喜歡的，每次看見它就會心情變好。”小夭眉眼間笑意盈盈。“雖然阿獙你不肯說，但我也猜得到，你肯定費了不少功夫吧？”

阿獙彎起一雙狐貍眼，笑道：“你喜歡就好，送禮的人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禮物合心意！”

小夭笑道：“合心意極了！不能更滿意啦！”

正在迎風疾飛的毛球忽然轉過頭睨了小夭一眼。

小夭詫異問道：“毛球，有什么事嗎？”

毛球沒有說話，又把頭轉了回去。

阿獙道：“無事，他大約就是飛得有些無聊了。”

小夭直覺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里不對勁，后面也沒再多想。

回到陵山島上時，涂山璟已經回來了，小夭所托諸般事物皆已備齊，還采買了不少酒水食物用品之類。

眾人吃飽喝足之后便都各自散去休息，小夭勞累奔波了一天，也是十分疲乏，早早便睡下了。

睡著睡著，小夭忽然做起夢來……

她夢見自己不知道怎地，忽然又變回了孩提時候模樣，一個人孤身站在海面上。

海上起了茫茫大霧，伸手不見五指。她在霧里胡亂地走著，走啊走，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孤獨和絕望漸漸涌上心頭。

正當她走得筋疲力盡時，前面卻忽然出現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在霧里影影綽綽，忽隱忽現。

小夭驚喜萬分，認定那道身影追了過去，叫道：“相柳，是你嗎？相柳……”

那身影卻并沒有在原地等她，對她的叫聲仿佛聽而不聞，一直往前走，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小夭發足急追，大喊：“相柳，別走，你等等我……九頭妖，你回來！”

然而，相柳的影子距離她越來越遠，小夭的叫喊漸漸轉為哭腔。當影子終于消失在白霧中時，她一下子哭了出來，跪倒在地上：“你不要走，相柳……相柳……不要丟下我！”

正當她哭得聲嘶力竭時，她耳邊忽然響起了溫柔的呼喚：“小夭……小夭……不要哭……我在這……別怕……”

小夭抬頭看去，卻見白霧里有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仿佛正在喚著她的名字。

她從地上爬起來，抽泣著朝黑影走過去，走近一看，沒有相柳，只有一尊巨大無比的大肚娃娃正對著她咧嘴而笑。

“小夭！小夭！快醒醒！”

小夭一睜開眼，看見的是涂山璟一臉擔心，正用力搖晃著她的身體。

白霧消失了，黑影也消失了，小夭迷迷糊糊反應過來，突然一個激靈：“大肚娃娃呢？”

“在這，在這，一直放在你旁邊呢！”涂山璟連忙從枕邊拿起大肚娃娃，塞到小夭手里，又用自己的手緊緊包住小夭的雙手，溫熱她有些冰涼的手指。

“方才可是被夢魘著了？我突然聽到你又哭又叫的，就趕緊把你喊醒了……”

小夭這會也終于清醒了，弄清自己身處何方，回憶起剛剛的夢境，有些心虛地道：“可能是最近有些累吧，剛剛不知道夢到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沒事，你趕緊睡吧！”

說完她從床頭幾個藥瓶里手忙腳亂地倒出幾粒藥，仰頭吞下，又躺了下來，用被子把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偷偷拭去眼眶的濕意。

最近她的心疾已經發作得少了，只是仍然習慣把安神止疼的藥物放在床邊，以備不時之需。

涂山璟從背后抱住她，低聲道：“別怕，我會在你身邊，一直都在！”

小夭嗯了一聲，往涂山璟懷里靠了靠，手心里始終抓著那個大肚娃娃，貼在自己臉頰上。

那個娃娃，似乎能給她一種安定心神的力量。

涂山璟內心無聲地嘆息著，這幾個月來，已經不知道是小夭第幾次哭喊著相柳名字從夢中驚醒了。

每次兩人都很默契地絕口不提這茬，一個假裝不記得，一個假裝沒聽見。

小夭最近已經不會在他面前提起相柳了，從玉山回來之后，臉上笑容也漸漸多了，心疾發作也變少了，身體仿佛正在一天天好起來。

只有在夜里做夢的時候，她才會哭著喊那個人的名字。有時候哭著哭著又睡過去了，有時候驚醒了就悄悄起來，到外面吹風看月亮，直到東方發白才回房假寐。

她不想他知道，他就假裝不知道。

看小夭極力隱瞞的樣子，他反而有一絲欣慰，最起碼，小夭是在乎他感受的。

今夜她不知道夢見什么，哭得比以往都更厲害，他這才設法把人弄醒。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小夭終究會忘了他的，涂山璟堅信這一點。

而他，余生還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