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逍遙，是在龍谷之戰的時候。
如果我知道后面會帶來這么多的麻煩，或許我會考慮改用其他法子，而不是射出那一箭。
大戰之后，我帶著阿獙等人回到玉山，小夭跟逍遙比我們早十天就回到了，龍蛋安然無恙，被安置到了玉山地底下，我放下心來。
族長接到消息之后，帶著幾位長老過來給蛋移入魂魄，我便又在玉山多逗留了一陣。
魂魄移入成功的時候，小夭抱著我嚎啕大哭，我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二哥為了她做過多少不計代價的傻事，我是知道的；
她為了讓二哥活過來不懈努力了多少年，我也是知道的。
然而痛哭的時候，我又是無比欣慰的。
畢竟，他們二人彼此都是值得的，不像我。
涂山璟的尸體被放在了冰棺內，等著擇日下葬，小夭邀我一塊回清水鎮一趟給涂山璟送行，我答應了。
他曾把我從酷刑中解脫出來，后來又救了小夭，無論如何，于情于理，我還是應該去一趟。
臨走前，族長他們去跟王母告別辭行，小夭去后山冰洞取靈柩，我閑來無事便在瑤池邊上散步。
一道黑影從桃林中飛出來，在我身邊落下，化為一個黑衣少年。
說是少年，其實身量也不比我矮，只是面容看起來特別年輕，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傻氣。
對，就是傻氣，一如當年遇見涂山篌時候的我。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聽他們叫你阿音，你全名叫什么？”
我有些不悅，妖類總是這般大大咧咧不懂禮數。
“鬼方音。”我決定放棄跟他計較，這種事毫無意義。
“我叫逍遙！”他又笑了起來。
我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了。”
“哎，我問你啊，龍谷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覺得那一箭很漂亮！”他在我面前倒退著走，一邊跟我說話。“我覺得啊，射箭的人，一定也很漂亮。”
我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哎，你長什么樣子啊？能不能把面具拿掉給我看看？”
“第一我不叫哎，第二，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也沒必要認識。”我覺得他真是聒噪。
“怎么會呢？你看我們多見幾次，便不是萍水相逢了……”他繼續喋喋不休，仿佛完全看不到我的不耐煩。
我轉了個方向走，他又繞過來，依然是剛才的姿態。
“好歹我也幫過你們啊，你理我一下嘛！”
“你不是幫我，是幫你主人的女兒，欠你情的是小夭，你找她要去！”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煩的人？不，這么煩的妖！
“你那箭什么時候再射一次給我看看嘛！我喜歡你的箭！”
我停下腳步：“你再纏著我，信不信我給你一箭？”
他咧著嘴傻樂：“你給我看我就不纏著你了！”
我心念一動，忽然一步步逼近他，他疑惑地看著我，隨著我的前進一步步后退，身子撞在一株桃樹上。
桃花紛紛揚揚落下，我單手按上他的胸膛，含笑問道：“你真的想看？”
他呆呆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袖中忽然滑出一道繩索，趁他發愣，把他結結實實地捆在桃樹上。
逍遙吃了一驚，掙了幾下，沒掙脫。
我笑吟吟地看著他：“這個叫縛龍索，常用來捕捉兇獸，本來是為龍族準備的，在龍谷沒用上，在你身上試試，看來的確效果不錯！”
說完我滿意地拍拍手：“你就在這里呆幾天吧，等他們發現了自然會把你放開。別掙扎，越掙扎只會收得越緊。”
說完我轉身便走。
他在后面叫了起來：“哎，你要去哪里？”
“與你無關。我們不是同路人。”
縛龍索困不住他太久，但足夠我離開玉山了。
我跟小夭把涂山璟帶回了清水鎮，她早早命人提前買下整理好了河邊那塊地，回去之后便直接下葬了。
墳丘樸素，只是以普通石板砌起，前面立了一個石碑，上書“故友葉十七之墓”。
我看著墳丘，心中感慨。
一代名滿天下的青丘公子，原本應當是富貴榮錦一生，誰料卻落了個這般結局。
然而這結局，對他而言，或許也是心之所向。他長久以來要的，不過是跟小夭相伴，如今也算換了個方式達成。
說到底，我們縱然一生孜孜以求，都未必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父親是，篌是，璟是，我也是……
從清水鎮回到軹邑城，我一如既往地每日理事，其余時間練練箭術，騎著天馬出去閑游。
二哥嘴上說是拜托我照顧神農義軍孤兒們，其實他是怕我無事可做胡思亂想吧？
長久以來，我也習慣了這般幫家族料理大小事務，從防風氏到青丘，再到如今的鬼方氏。
他太了解我，太多的閑暇對如今的我來說才是一種酷刑，只有閑不下來，我才沒空去回憶那些不堪傷心往事。
人生向來如此，往事再不堪也要繼續走下去。
這天，我正在自己房內歇息看書，忽然有子弟來報：“大人，外面有人指名找您。”
“什么人？”我一愣，軹邑城里知道我名字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只知道我是執事。
“不認識，是個生面孔。”
我出來一看，是逍遙。
他怎么找到軹邑來了？我一看見他就頭痛。
“找我什么事？”我口氣冷淡。
他依舊傻笑：“沒事，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旁邊的鬼方子弟投來詫異的目光。
我有點窘，自從進了鬼方氏，我一直都是跟別人保持禮貌疏遠的態度，大家都習慣了我的冷淡。
“你跟我來。”
這人傻里傻氣的，萬一說不通，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什么奇怪的話，我可就一世英名盡毀。
我把他帶到城外一處懸崖邊上。
“逍遙，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有些惱怒。“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不要纏著我！”
“你那天走了之后，我費了好大勁才脫出來，找了你好久。后來我聽說你在軹邑城，就過來找你，又不認識路，在街上轉了好久……”
“那關我什么事？”我截口打斷他。
“我……我就是想見你。”他終于斂起了笑容，有點不知所措。“這樣也是錯了嗎？”
“你有沒有想過，我想不想見你？”我覺得人跟妖果然是難以溝通。“你這么執著要見我到底為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射出那一箭的人，到底長什么樣子……”
我脫下罩袍，摘下面具，露出數十年來從未在人前出現過的真容。
他愣愣地看著我。
“現在你看見了，沒什么特別的，也就是一個鼻子兩只眼。”我淡淡道，又把面具戴上。
“以后沒事不要來找我。”
我轉身便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
“阿音！”
我怫然不悅，甩開他的手，回身盯著他。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想說，你長得很漂亮，特別是眼睛。”他笑了起來，目光有些熱切。“我一直都覺得能射出那一箭的人，一定特別漂亮！”
我熟悉這樣的目光，當年也曾經有人這樣看著我，可惜，我已經不會再為這樣的目光臉熱心跳。
雖然經過了多年的調理養體，但如今的我，容顏仍然遠遠比不上當年，還帶著一些小皺紋。
當年的我還會為被人稱贊美貌而洋洋自得，如今心境卻早已不一樣了。
“紅顏白骨，我只是個普通人，終有一天也會老去，變得雞皮鶴發，那個時候你還會覺得我漂亮嗎？”我略帶譏諷一笑，跨上天馬。
“我們只是陌路偶然相逢，你沒必要一直追著我跑，你是天地間自由自在的大妖鯤鵬，我是塵世里終日為瑣事忙碌的一介凡人，我們不同路。就此別過吧！”
他神色有些迷惘，對我的話似懂非懂，站在原地看著我。
我沒再理他，自己回了軹邑城。
此后很長時間，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這讓我松了口氣。
某日，我去四海商行跟隗辛商談一些事情，跟他約在了城中最大酒樓的雅間。
隗辛夫婦恩愛不減當年，雙雙來見，阿白每次見了我都畢恭畢敬的，她如今早已脫出暗衛組織，恢復自由身，但仍然是不改當年態度。
“不用這么客氣，你跟隗辛如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我笑道。“隗璧怎么不帶過來？”
阿白道：“她性子頑皮胡鬧得緊，無法無天，此次談正事便沒有帶她過來。我們有今日，全賴二位大人成全襄助，隗辛也是知道的。”
“有時候我還挺羨慕你們的！”我有些感慨道。算來算去，身邊那么多人，能跟自己心上人長相守的，竟是一個手掌都數不滿。
阿白隗辛有些愕然，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
“沒什么，就是覺得你們這樣子很難得，以后也要好好過！”我放下酒杯。
隗辛道：“那是自然！阿音大人放心，我定會好好對阿白的！”
說話間，窗外一只黑鳥掠過。
“阿音大人最近是不是養了只黑鳥？”阿白問道。
“沒有，怎么了？”
阿白有些驚疑：“方才窗外那黑鳥，我見過他好幾次，每次都是跟大人差不多時候出現。因為長得跟普通玄鳥不太一樣，我便略多看了幾眼。”
“不會是其他世家的耳目吧？”隗辛露出警惕的目光。
我心中有些恚怒，面上如常：“無事，回頭我看看是怎么回事，處理掉便是。”
跟隗辛夫婦談完事，從酒樓出來之后，我在軹邑城里漫無目的地閑逛，繞進一條小巷，然后隱身在一個角落里。
不久，一只黑鳥果然飛了下來，一邊飛，一邊東張西望。
我被氣笑了，一抖手，袖箭飛出，黑鳥躲閃不及，幾根黑色羽毛飄落下來。
“下來！”
黑鳥撲了幾下翅膀，落在我面前，化為人形。
果然又是他！
我隨手設了禁制，惱怒地盯著他。
“逍遙，我又不是你主人，你老是跟著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回去想了很久……想來想去，我覺得我還是想見你，所以就來了。你說我們不是同路人，那我天天跟著你，自然就同路了。”
他傻里傻氣的回答，把我給氣笑了。
“讓我跟著你好不好？我沒有惡意，就是想天天看見你……”他清澈的目光中露出懇求之色。
我只想扶額苦笑，怎么會有這么纏夾不清的妖？
偏偏我又下不了手真給他一箭。
趕不走，殺不得，這家伙靈力高強，還沒什么東西攔得住他，簡直令人頭痛之極！
思忖了半天，我決定還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不知道他背地里又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來，到時候殺我個措手不及更麻煩。
“你要跟著也不是不行，但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什么條件？”
“第一，你只能以黑鳥身份跟著，不許讓人發現你是鯤鵬，被人發現了你就得走！這里是中原氏族的地盤，赤宸仇家眾多，我的身份不方便跟他扯上關系。第二，我跟人談事的時候你要自覺回避；還有，我回族地的時候也不許跟來！”
“沒問題！”他很高興，變成小黑鳥在我身邊繞著圈飛，忽上忽下的。
我心想，真是傻妖！
自此之后，我身邊便多了一只名為“梟”的黑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