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最后一次打退禺疆的時候,耳邊都是軒轅士兵們的吶喊呼喝聲。
我努力用兵器支撐著自己,不讓自己倒下。
但我也知道我撐不了多久了,一身白衣早已染作了鮮紅。
四百年來奔波不息,我幾乎沒有睡過好覺的時候……
在軍營,每日晨起練兵,與義父等人商議軍機;
在大荒不同城市里面游蕩,四處尋覓籌集支撐軍隊的資金糧草,收集情報;有時候找人化緣,有時候偷,還有的時候要去搶。
百忙之中,再抽出空來,去看看她……
無數袍澤的音容笑貌自我眼前飄過——
“軍師,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到中原?。课蚁朐偃タ纯瓷褶r山……”
“軍師,我們說好了,一起走到最后!戰到最后一兵一卒,也絕不投降!”
“軍師,我先走一步了,我父親,我哥哥他們在等著我……”
“軍師,謝謝你帶了我們這么久!”
……
對不起!我真的盡力了……
這次,你們應該都可以回家了,回到神農山,你們的故鄉。
小夭,她應該拜堂成親了吧?!
祝你們一世安樂無憂!
遠處傳來無數箭矢破空而來的風聲,還有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
大海在呼喚我回家了。
我想休息了……
如果蛇的臉也能看出來笑容的話,他們一定會看見我此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陽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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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被困在無盡的黑暗中很久很久了。
我覺得我應該是醒著的,可是我看不見也聽不見,更沒有手腳可以摸到周圍的東西……
我想我大概已經變成了一縷游魂。
這里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死寂,也可能是因為我根本什么都感覺不到;
沒有感覺,也就沒有了時間流逝感,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醒著,什么時候在做夢;
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有了實感……
我仿佛被裝進了一個蛋里面。
隱隱約約有些亮光從蛋殼外面透進來,我第一次能感覺到有光。
身軀還是很柔弱,九個頭軟趴趴的,動起來很有點費勁。
我仿佛回到了幼年時還沒破殼那會,軟軟的,躺在溫暖堅硬的蛋殼里,等著長大。
真舒服~!我在蛋里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想。
這次就不要再踏足人間了——
有時候,我也會聽見一些敲擊聲,仿佛有人在外面敲著蛋殼,但蛋殼太嚴實了,我聽不見外面的其他聲音。
這次我會有父母嗎?
我竟有一點小小的期待起來。
或許是因為身體還沒發育的緣故,我總是很容易困,也思考不了太復雜的問題。
記憶仿佛沒有那么清晰了,很多幾百年前的印象都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我喜歡這種頭腦變單純了的感覺,不需要思考那么多別人的事情了,每天只有醒來,入睡,做夢;再醒來,再入睡,再接著做夢……
有什么事情能比睡覺更讓一條蛇高興呢?
蛋殼里的蛋液一天天變少,我的身軀漸漸變得粗壯有力起來。
終于有一天,我覺得蛋殼里變得氣悶。
我知道,到該破殼而出的時候了。
我舒展身軀,用頭去撞擊蛋殼,一下、兩下、三下……
一顆腦袋撞懵了,就換一顆接著撞,終于,在撞擊了一百多下的時候,我聽到蛋殼發出一聲破裂的輕響。
蛋殼破了。
我把頭伸出洞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身體用力一撐,蛋殼上邊被我撐開了更大的裂縫。
其他八個頭跟在后面慢慢滑了出來。
一出來就是一處溫泉,我開心地在溫泉里游來游去,把身上的粘液洗干凈。
洗干凈粘液之后,所有眼睛都能睜開了,我開始打量身邊環境。
這里是一個溫暖的洞穴,有著溫泉,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洞口,不知道綿延向哪里。
但是這個洞穴為什么這么明亮?不應該是黑暗的嗎?
順著光亮來源,我看見了許多的燈,還看見了許多擺設,有榻、有桌、榻上還躺了個人……
榻上的人似乎睡著了,呼吸深沉綿長,是個神族。
我的心往下沉。
這是有人專門把我孵出來了嗎?是妖獸販子,還是什么?
我悄無聲息地游了一圈,沒發現可以逃走的路。
到處都是陣法禁制,每一個洞口都被封死了,根本無路可走。
轉悠了半天,我開始思考是不是應該趁著那個神族睡著了,先下手為強。
不成功的話,或許也可以喝上幾口血,補充一下靈力?神族的血肉可是大補。
我有些怦然心動,于是悄悄溜上了榻。
是個神族女子,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
她似乎是喝酒喝多了,倒在榻上和衣而眠,好夢正酣。
我有些猶豫,這神族女子看起來,實在是很像她。
那綠色的衣裙,那熟悉的酒香,都是她的最愛。
可是她應該是不會出現在一個洞穴里的……
她應該現在和涂山璟在一起,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
我覺得有些難過,發呆了一會,最后決定還是靠近去看看。
我爬到她頭側,用腦袋試著去撩起她的頭發,想看清她的面容。
幾個腦袋來回晃蕩的時候,有幾次不小心蹭到了她脖子上,還好她沒醒來。
她在夢中笑了起來,忽然呢喃了一句:“相柳,別鬧!”
我大吃一驚,閃電般地縮了回來。
是小夭!
怎么辦?我應該怎么辦?
我發愣的一瞬間,她突然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措手不及來不及躲藏的我。
她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疼得她齜牙咧嘴。
她是傻子嗎?
她一臉驚喜地向我撲過來:“是你嗎?相柳!”
回過神來,我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妖身,還是幼蛇狀態,竟然被她全看見了!
我扭頭就跑。
絕不能讓她看見我這般模樣!上次已經夠了!
然而,我忘了這整個山洞都是被陣法封起來的,以我現在的狀態,根本沖不破陣法禁制,出不去。
我跟她在洞內玩起了你追我逃游戲。
她一個勁地追著我跑,我出生后本來就饑腸轆轆,靈力低微,自然跑不過她,被她堵在了角落里,不禁一肚子氣惱:這個死女人,你追著我干嘛啊?!
她張開手不讓我逃走,用一種溫柔得詭異的聲音喚我:“別怕,是我??!我是小夭,你認得我嗎?”
我當然認得她,可是我根本不想再跟她有任何關系。
一百年了,我能做的都做了,她有了涂山璟,我們不應該再有任何交集!
我努力想往后退,身后的石壁卻擋住了我。
她蹲下來柔聲道:“不記得也沒關系,你是不是餓了?”
說著便從懷里掏出一大塊靈獸肉,撕下來一點想要喂我。
這算什么?喂寵物嗎?
自從逃出死斗場之后,我再也沒有被人投喂過,一瞬間恥辱的感覺又上來了。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九個頭都對著她露出猙獰的獠牙,嘶嘶作聲。
你離我遠點!我不認得你!也不想認得你!
我盯著她眼睛,期待從里面看見恐懼,又或者是嫌惡。
以前每次只要我露出獠牙妖瞳,她便會被我嚇退,屢試不爽。
然而她眼里除了眼淚在閃動之外,什么都沒有。
我受不了她這般淚眼婆娑看著我的樣子,一狠心,對著她的手腕便咬了下去。
鮮美的血液涌進口腔,我的另外一個頭也咬了上來,放肆地吸著她的血液。
這次不再只是溫柔地淺嘗輒止,而是瘋狂地汲取她身體里的血液,像要把她血肉吸干一樣的架勢。
我一邊吸,一邊用其他腦袋悄悄觀察她。
這回總該害怕了吧?還不趕緊離我遠點!我是毫無人性的妖獸,不是你的同類,不要用那種溫情脈脈的眼光看著我!
我咬得很用力,我覺得我應該是咬得她很疼的,她那么怕痛,應該把我甩掉才對。
可她竟只是微微蹙眉,目光溫柔地看著我。
隨著血液流失,她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身體搖晃,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很餓?餓就多吸點吧!”
我內心忍不住咆哮:你腦袋是是進水了嗎?再吸下去你命都沒了!
這時候我一旦松口,戲就演不下去了,我騎虎難下,不禁有些發愁著急。
幸好這時候獙君突然出現了,他看見我在吸小夭的血,一下子用靈力繩捆住了我。
我心里松了口氣,好阿獙!幸好你來了!
獙君給她上了藥,一邊絮絮叨叨地責備她不應該不顧自己身體。
我從來都不知道,獙君原來還有這么慈父的一面。
為了裝得更像,我對著他們又兇神惡煞地嘶嘶了幾聲,仿若一只六親不認無智無識的兇獸。
然而我的裝兇恫嚇似乎對她沒什么效果,她一上完藥止了血,便把我抱起來,摟在懷里像哄小孩一樣柔聲安慰。
獙君想來幫忙,她卻堅持不肯,自己切了一大盤靈獸肉,用筷子遞到我嘴邊。
我瞪了她半天,看著她眼巴巴的可憐樣子,終究是心腸沒能硬到底,張嘴吃了。
哼~看在她還知道用筷子的份上,賞臉吃一次好了!
喝了這許多靈血,又吃了一大盤靈獸肉,饑腸轆轆的腸胃終于得到了安撫,我開始變得困乏,有的腦袋開始打瞌睡。
“阿柳是不是吃飽了?吃飽了是不是要睡覺?”她笑得眼睛像兩枚月牙,我扭過頭去不看她。
她松開了靈力繩,我飛快地游回了蛋殼里,躲了起來。
被她抱著實在太羞恥了!
我偷偷探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還在盯著我,又趕緊縮了回來。
看什么看!哼~
她跟獙君的交談聲傳進來。
“他好像真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也好?!?/p>
“看他樣子,似乎只剩下野性和妖獸本能,或許長大之后會恢復記憶也說不定,你不要太擔心!”
“我不是擔心,我是開心!”
“我開心,他終于活過來了!還是以前的模樣…阿獙,我真的很高興!”
她似乎又哭了,我覺得有些難受。
可是,我們本來就已無交集,也不應再有交集。
她能有這種不再相識的覺悟,也是好事。
我實在忍不住困乏,蜷成一團,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