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出生之后,她就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即使偶爾離開,也會讓獙君守著,很快又回來。
這讓我很是發愁,陣法禁制打不開,她盯得死緊,我連逃走的機會都完全沒有。
她倒是開心得很,每天忙忙碌碌的,給我準備食物,又不知道從哪里找了一個海貝來給我做窩。
她發現我不喜歡她親手喂我之后,就每次把食物都用盤子裝好,放在桌子上,讓我跟她一起吃。
這份體貼讓我有點高興,妖身被看光就罷了,還要被當寵物看待是絕對不行的!
唯一比較煩人的是,我每次吃飯,她都會笑瞇瞇地支著下巴坐在對面看我吃飯,笑得一臉溫柔。
“你看他吃飯的樣子好可愛!”她三不五時就對著獙君這樣說。
我有點窘,不就是腦袋多了點嗎?不這樣吃還要怎么吃?我已經盡量吃得斯文,不讓九個腦袋打架了。
哼~!
現在我也沒辦法每次飯后喝茶漱口,只好每次吃完飯去溫泉里面游一圈,把身上和嘴巴里的腥臊味洗干凈。
我不想她抱著我的時候,聞到我嘴里有難聞的味道。
她根本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游水,只會每次都拿布巾幫我擦身子,像對小孩一樣,每天各種夸我愛干凈啦、懂事啦、長得好看啦,沒完沒了!
我心里別扭,但又莫名其妙的開心。
獙君偶爾也想喂我抱我,被我嚴肅拒絕了。
被她抱著也就算了,被獙君抱來抱去算怎么回事?
絕對不行!
第一次蛻皮的時候,我在窩里趴了兩天等著蛇皮脫落。
那個傻女人,發現我不吃不喝,急得直掉淚,自己也不吃飯,守在我的窩旁邊不肯離開。
真是傻子!連蛇蛻皮都沒見過嗎?我無力地想道。
還好鬼方的人來了,跟她解釋了一通。
阿映居然恢復得很不錯,跟原來的樣子相差無幾了。我看見她是高興的,但她想摸我的頭時,我還是裝出惡狠狠的樣子嚇唬了她一下。
臭丫頭,居然敢摸你二哥的頭!
現在距離大戰到底過去多久了?我始終沒有機會出去,也沒機會從別人口中得知外面的消息。
她們從來都不在我面前提起過去的事,毛球那個傻乎乎的家伙見了我就只知道哭。
完全指望不上啊!我內心直嘆氣。
奇怪的是,涂山璟那個跟屁蟲,居然這么久了也沒有出現。
他不是應該在小夭身邊的嗎?難道發生了什么變故?
半個月后,她終于第一次帶我到地面上來。
我一看就明白了,原來她把我帶到了玉山。
玉山上不留男客,最多三天便要下山去,難怪涂山璟不見人影。
瑤池里的五彩魚靈氣充盈,特別有利于妖獸成長,于是我趁著她每天晚上帶我出來的時候,就潛到瑤池里去吃魚。
她也下水來緊緊跟在我身后。
有時候,我會有一種我們在海底遨游的錯覺。
雖然我知道已經不可能,但還是貪戀著這片刻的陪伴,操控著五彩魚跟她一道在水里嬉戲暢游。
有時候毛球也會跟著下來,這讓我很是驚奇,他化形之后竟然學會了游泳?這家伙平日里可是爪子沾了水都要呱呱叫。
我注意到,毛球脖子上掛了一塊品質極好的魚丹紅,但怎么來的,無從得知,只能等日后有機會再問了。
一段時間之后,我發現我的身體跟過去不太一樣了,不但修煉起來吸納靈氣的速度更快,而且似乎可以隨意變化形態大小,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第一次發現這項能力的時候,我偷偷變小了藏起來,在她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了。
她找不到我,急得到處大聲喊我。
“阿柳,你在哪里?你快出來——別嚇我!”
我躲了一會,終于不忍心,又跑出去找她。
她一看見我,便撲過來緊緊抱著我,眼淚撲簌著一直往下掉。
她哭得梨花帶雨,那樣驚恐害怕,看得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你這樣,總有一天我會不愿讓你離開我的!小夭,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自此之后,我便對她百依百順,再也沒有讓她哭過。
被她當寵物也罷,她開心就好!
但我還是努力加快了修煉的速度,我不能讓她一直留在玉山照顧我。
她應該去過自己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每天同室而居,同桌而食。
她曾經想讓我跟她睡一張榻上,我不肯,堅持回自己的窩里。
雖然她只是單純喜歡抱著我,沒有別的意思,可是我怕我自己一旦習慣了她在身邊,便再也難以忍受她離開。
我們終究最后是要分開的。
眷戀越深,分離時便越痛苦難當。
這種分離滋味,我上輩子已經嘗過了。
一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有半點要離開玉山的意思。
其實我現在已經有能力離開玉山了,然而我還是舍不得離開她。
我喜歡每天睜開眼就能看見她,喜歡她溫柔地喚我阿柳,喜歡她為我準備的各種食物,喜歡她兩眼彎彎地看著我笑……喜歡她滿心滿眼都是我的樣子。
每次覺得我應該離開的時候,一看見她,心里便又動搖了。
再過一陣子吧!我一次次地寬恕了自己的自私放縱。
直到那天夜里,我的妖身被一個侍女看見,侍女嚇得當場暈了過去,醒來后尖叫逃走。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跟她之間那道難以逾越的天塹鴻溝。
一個神族跟一個妖類大半時候都是沒有結果的。
她應該去跟她的同類一起生活,去跟涂山璟一起生活,而不是我這樣世人眼中可怕卑賤的妖族!
我能給她什么呢?帶著她遠離自己親人,滿天下流浪,過遮遮掩掩見不得人的生活嗎?
我自以為是的短暫陪伴,其實不過是在帶給她更多的痛苦罷了!
我頭也不回地往玉山外圍游去。
她在后面拼命追趕,終于在瑤池邊追上了我。
她一如既往的敏銳,仿佛能感知到我的所思所想一般,問我是不是要走。
我看著一臉驚惶的她,心里忍不住在哭,然而蛇并沒有淚腺,所以她也永不會看見我的眼淚。
對不起!我該走了!
她死死抱著我不肯放手,懇求我給她三天時間。
我不知道她要三天時間來做什么,但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于是我又一次軟化了下來。
就當是,最后陪她三天吧!
回到地底山洞之后,我聽見她在榻上翻來覆去的,顯然是睡不著了。
“阿柳,你睡著了嗎?我睡不著,你能不能陪陪我?”她在榻上輕聲喚我。
我沒有回應也沒有動,她嘆了口氣,給自己施個催眠術法,睡著了。
我聽著她的呼吸,確定她睡著之后,這才悄悄起身爬過去,蜷伏在她身畔。
其實我喜歡呆在她身邊,感受著她的氣息。
可是我不敢讓她知道。
第二天,獙君一大早便來找她,提醒她今天是涂山璟生辰,應該回去看看他了。
她一臉愁苦,看了看我,又搪塞了過去。
我心里百感交集,她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涂山璟了吧?扔下自己丈夫,在玉山上天天陪著我,這算什么呢?
總不能仗著她的喜歡,去做破壞人家夫妻的事,我們還是盡快分開比較好!
我又一次堅定了離開的決心。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我算是見識到了她的婆媽性子。
她像是恨不得把所有能用得著的東西都給我帶上一樣,妖獸內丹、丹藥、功法、醫書……甚至識字課本都準備好了。
我毫不懷疑,假如我有十八顆頭,她也一定會把每顆頭都掛滿。
我覺得頭上掛著東西的樣子很可笑,也不想要那一堆東西,但最后還是拗不過她滿眼悲傷軟語央求的模樣,放棄掙扎,認命地讓她給我戴上那一堆五彩絲繩和玉簡等物品。
她說會送我回東海,三天后,便果真帶著我回到了清水鎮。
她平時總愛抱著我跟我說話,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自己一個人也能說半天,特別煩人;在回清水鎮的路上卻變得格外沉默。
我蜷在她懷里,溫順地讓她抱著,希望能讓她不要那么難過,雖然我自己也很難過。
在葫蘆湖邊上,她割開手腕,把血滴入湖水中,又問我要不要喝她的血。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拒絕了。總不能每一次跟她分別,都是以她的血為終結。
她目光中盛滿了令人心碎的哀傷,臉上卻笑著,蹲下來對我說道:“你這一走,下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你還沒有名字,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在大海的邊上,長著一種樹,叫海柳,……你叫阿柳,又是海妖,就以柳為姓吧!名字我也幫你想好了,叫無傷,有無的無,傷心的傷,柳無傷。我希望,你這一輩子都能快快樂樂自由自在的,沒有傷心,也再沒有人傷害你!”
她努力地笑著,笑著笑著眼淚便滾了下來。
她以前絮絮叨叨沒話找話的時候說過,名字是父母對孩子的祝福,將來不管走到哪里,世間滄桑變化,這份祝福都會伴隨著孩子終其一生。
我突然也有點想哭,來到人間這么久,從來沒有人給我取過名字。
所以,無傷是她給我的祝福嗎?
“等你化了人形,以后或許也會遇到可愛的女孩子,也可能是男孩子…記得一定要找一個對你溫柔的,一心一意對你好的人…碰到那種三心兩意的,記得一定要遠離她!”
這個女人在說的什么傻話呢?我愣住了。
“要是肚子餓了,不開心了,不知道該去哪里,或者一個人孤單的話,可以回來找我們……你這么傻,記得不要隨便欠其他人的情,不要亂認親戚,免得欠來欠去一輩子都還不清……還有啊,命是自己的,不要隨便給人!你有九條也不行!…要是有人讓你覺得難過,你就趕快跑……”
她絮絮叨叨個不停,一邊說,眼淚一邊不停地掉。
這一刻我突然好想抱著她,吻她,叫她不要傷心。
然而我還沒有化形,我只能湊過去,舔了舔她臉上的淚水。
我覺得我離開的意志決心都快要被她的眼淚給腐蝕干凈了,這時候她只要開口說一句“不要走”,我是毫無抵抗之力的。
這輩子的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上輩子她那嘴硬的樣子可半點都不像!
兩個鮫人破水而出,跟她交談,我在旁邊聽見她熟練地用水族語囑托鮫人照顧我。
她什么時候學會了水族語,又是什么時候跟鮫人有了交情的?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當初安排,鮫人知道的,也就是救過涂山璟這一件事而已。就算被她知道了,應該也問題不大。
現在木已成舟,不是嗎?
她這般模樣,大約也是知道了一些事吧!
鬼方族長說她為了復活我出過大力,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呢?
她哭得非常傷心,可是她還是沒有開口讓我留下來,只讓我不要再回頭了。
也對,如果我真的留下來了,夾在她跟涂山璟中間算什么呢?
我的心又酸又痛,苦澀無比。
我跟著鮫人離開了,回到了我熟悉的海域開始修煉。
她給我準備的妖獸內丹多得驚人,我懷疑她是不是把半個大荒市面上的內丹都搜刮一空了。
有這些內丹的輔助,我的修煉速度比以前快十倍不止。
這段時日里,她又叫鮫人送來了妖獸內丹。
我思忖著,這約莫是動用了涂山家的錢,妖獸內丹十分珍貴,以王姬那點子收入,供她自己吃喝玩樂過點稍微奢侈的小日子還行,要買這么多妖獸內丹是不可能的。
她向來不善經營,就算開醫館也掙不了多少,要不然回春堂也不至于窮得叮當響了。
“下次她再找你帶東西,就說我已經前往極北之地,不知所蹤!”我吩咐鮫人。
這段時間用內丹瘋狂修煉,我已經能開口說話跟他們正常交流了。
也不算騙她,我已經快長到有足夠力量自保,可以前往極北之地去尋覓更多的兇猛妖獸,更多的天材地寶來進化了。
在沒有修到足夠強大之前,我不想回去看她;毛球化形后小孩模樣,站在她身邊宛如一對母子,我不想成為第二個毛球。
我十分想念她,可那絕不是我想要的相見模樣。
這一去,我便在極北之地里呆了一百多年。
有了上輩子的經驗記憶,我十分熟知這片雪白領域里哪些地方藏著珍奇異寶,哪些地方兇獸聚集,哪些地方可以藏身。
別人眼中的兇險之地,卻是我的寶地樂園。
我甚至意外在一個冰湖里遇見了龍族,跟他們打了起來。
龍族也是妖中王者,戰斗力十分出眾,但對上我還是毫無反抗之力,他最多只能咬住我一個頭,而我卻有九個頭。當我咆哮著把其中一條龍撕碎吞入腹中時,所有龍都嚇破了膽,再也不敢跟我爭斗,對我俯首帖耳。
重生后的這具身體似乎尤其鐘愛龍族的血肉,吃了兩條龍之后,我整個身體都變得輕盈起來,搖搖擺擺的竟能飛上天空了!
我估摸著這身體應該是原本就有著龍族的血脈,隨著一次次蛻皮長大,蛇頭慢慢變得更像龍首了,還長出了角和鬃毛。
可惜龍族的數量實在太少了,我沒好意思把他們吃到滅絕,便命令他們出去捕獵其他兇獸回來進貢。
龍族能看上的食物,對我來說也十分合用,有了他們的進貢,我省去了很多尋覓獵物的時間,修煉得更快了。
小夭給我的玉簡里面,有大量不同妖獸的修煉功法,我便根據龍族的身體特點,修改創立了一套適合他們修煉的功法出來。
這個種族生來便已經在大荒獸類頂端,唯一不足就是頭腦簡單,難以開啟靈智。是以我教給他們的功法也十分簡單,就是開智用。他們壽歲悠久,只要一直練下去,早晚能開啟靈智,甚至化為人形。
高深的功法他們學不會,但修煉能變得更強這件事他們還是能明白的,對此十分歡喜,幫我找食物也更賣力了。
時間長了,我儼然成了龍族的王。龍族數量稀少,除了神族的捕殺之外,他們好斗成性經常打得你死我活也是一個原因。幼年小龍經常在龍群爭斗中因為各種原因身亡,我在極北之地呆的時候,他們一個個規規矩矩不敢打架,每天勤快覓食,幼龍們反而幸存了下來。
天地萬物,仿佛維持著一個平衡,給了一個種族優點,便會同時賦予他們一個缺點。
我看著他們,有時候也會想起鮫人們來。
鮫人跟龍族幾乎是剛好相反的兩個種族,他們天生聰慧,優雅,靈巧,但偏偏身體介于人族跟水族之間,兩邊的功法都不合用。長久以來,鮫人們的壽命都十分短暫,發展甚至不如人族。人族還能依靠文字傳承文明積累智慧經驗,而鮫人卻是經常剛剛長大不久,便開始發情、生育、來不及把經驗傳承下去便迅速衰老死亡。周而復始。
當年我偶然發現他們種族身體構造的奇特性,順手把水族的修煉功法改了一下,教會了幾個鮫人修煉,幾百年后,我再路過那個鮫人聚居地的時候,發現那里的鮫人數量增加了十倍。
雖然他們修煉之后,壽歲也僅僅只是從幾十年增加到了幾百年,遠遠不能跟其他妖族壽命相比較,但這對于聰慧的他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只是,在這茫茫天地,屬于我的種族又在哪里呢?
百年過去,我已經化為人形了,但我還是不太想踏足人間。
并不是畏懼,只是我沒有回去打擾的理由。
直到有一天,我百無聊賴,翻撿整理起了儲物袋。一塊白色玉牌鐺的一下子從里面掉了出來。
這并不是我常年掛在脖子上的那塊,但樣式十分熟悉。
我撿起來,上面“防風邶”三個字映入眼簾。
防風邶的身份玉牌,怎么會在小夭那里?我記得我去搶婚之前,已經把所有東西都留在了防風家,并未帶走。
是阿映給她的吧?在玉山見的那次,她們看起來十分熟稔的樣子。
我忽然想念起小妹來,這么多年不見,她還在鬼方氏那里嗎?當年答應要去看她,直到現在也沒有去。
我決定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