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已經離開很久了,183天那么久……
他在軹邑城外放下我,便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發了一通脾氣,還記得要把我接回來,已經是他最后的溫柔。
我目送他離開,百感交集。
對不起!你是天地間自由自在的神獸鯤鵬,而我卻只是紅塵俗世一個庸碌的凡人而已。
五月初五,是高辛的放燈節。
軹邑城里本來沒有這個習俗,蓐收做了城主之后,住軹邑城的高辛人多了起來,于是五月節放燈便漸漸也成了軹邑城的習俗之一。
夜里,我拿了兩盞親手做的河燈,到城外找了個僻靜河段,寫好名字,點亮,然后放下去。
兩盞燈在黑暗的河水上孤零零地飄著,越飄越遠,漸漸不見了。
我嘆了口氣,起身準備回去。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防風意映!”
我大吃一驚,汗毛倒豎:是誰識破我的身份?
一道黑影從樹上落下,站在我面前。
是逍遙!!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全身血流奔涌。
他回來了!
“你就是防風意映,對嗎?”他看著我,幽幽問道。
剛剛奔涌而起的熱血一點點冷了下去,我的心往下沉。
他知道了……是小夭告訴他的么?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我翻身上馬。
他悶聲不吭,也躍上來,坐在我身后。
我找了個四面空曠的懸崖,跳下馬來,隨手下了陣法禁制。
“誰告訴你的?”我站在懸崖邊上,仰頭看了看天空,是一輪月牙似的新月和點點繁星。
周圍很黑,萬籟俱寂,只有山風吹過,松濤怒吼。
“沒有人告訴我,我猜的。”
我一怔:他怎么猜到的?
“半年前,你讓我很生氣,我決定再也不去見你了,可是我又還是很想你……后來我決定去看看那個被你說是‘箭術只比我差一點’的防風意映是什么樣子。我去了防風氏的族地,找到了防風意映以前住的地方,那個房間里掛了一副畫像,上面的人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我苦笑,百密一疏,漏洞居然出在自己家里。
“后來我又走了一些地方,聽了很多關于你的傳聞……小夭一心要復活的人,是防風邶嗎?我剛才看見你寫了他的名字。”他站在我身畔,看著我,臉上神情像是有些悲傷。
“是,我就是防風意映,世人口中那個一心攀附涂山氏,與人通奸,最后跟情夫雙雙身亡連尸體都被沖入大海的防風意映。我還生過一個兒子,我心機深重手段毒辣,多次謀害過自己的丈夫,最后被家族親人厭棄,被世人唾罵,落得個咎由自取的下場……”昔日的傷疤被重新揭開,我的心淌著血,最不愿提起的往事,竟有朝一日要在我最不愿被知道的人面前親口承認。
逍遙半晌無言。
“你現在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你可以走了。”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支撐著自己,轉過去背對著他。
一雙手從后面圈過來,牢牢抱住了我。
“阿音,這就是你不肯承認喜歡我的原因嗎?你們人類真是奇怪,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復雜的想法?”逍遙的聲音在黑暗里格外低沉溫柔。“我看見你在燈上寫了我的名字……我好開心!阿音!我喜歡你,不管你叫鬼方音還是防風意映!”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阿音,我是妖,你說的那些,名聲地位家族出身對我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
“你喜歡我什么?”我啞著嗓子問。
“你們人族的喜歡好像很復雜,我們喜歡就簡單多了,全憑感覺。我喜歡你的箭,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得不得了。”逍遙依然緊緊擁著我,他火熱的氣息讓我冰冷的身軀有了些暖意。
“我能感覺到箭上帶著的氣息,那樣干凈純粹又強大,耀眼得就像太陽,真是漂亮極了!后來我找到了你,你給我的感覺和箭一樣,可是你經常會把自己的氣息藏起來……只有生氣的時候、射箭的時候、還有去海里的那次。阿音,我知道我沒有找錯人,可是你說那些話的時候,我還是很難過……”
“對不起!”我轉過身來,看向他。
淚眼模糊中,他又露出了熟悉的孩童般的笑容。
“還好我聰明,沒有被你騙倒!你怕我知道了討厭你對不對?怎么會呢?阿音又沒有做錯什么,只是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罷了!喜歡一個人當然就是要想盡辦法跟他在一起啊!就像我對阿音也是這樣,你罵我也好打我也好,反正我就是要跟著你!”
把死纏爛打說得這般理直氣壯,果真不愧是完全不把世俗禮教放在眼里的大妖……
我心里悲喜交集,眼眶里酸澀得緊,那股別扭勁不由自主又上來了。
“我就是這么壞的人!你最好離我遠點……”
“現在我知道了,你再怎么趕也趕不走我了!阿音,讓我喜歡你好么?我想一直呆在你身邊!”
“讓我考慮一下……”
到底要考慮什么,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心慌意亂得想逃。
仿佛本來在一個殼子里躲得好好的,突然殼子被打開了,赤身裸體被人一覽無遺的感覺。
“好,我等你的答案!”
他笑起來,伸手在我眉心處抹了一下。
我感覺到眉心仿佛有一滴液體沒入體內。
“這是什么?”
“召喚血契。以后你想見我的時候,只要心里想著我喊我名字,我便知道了。就算天涯海角,我也會馬上趕去見你的!”
“那是不是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感應到?”我覺得這有點像坐騎常用的靈契。
“自然,要不然我怎么找得到你?”他又解釋道。“這個跟坐騎用的不一樣,坐騎的靈契是隨時都能切斷換人的,但是這個血契需要我心甘情愿和心頭血,結下之后除非有一方死了,否則都換不了人。”
這算是妖族的定情之約嗎?我心里甜甜的,又覺得有些害臊。
“我先回去了!”我紅著臉去牽天馬。
“阿音——”他有些不舍地拉著我的手。
我把他拉過來,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隨即推開他,轉身上馬便逃。
跑出一段路,我偷偷回望,只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真是傻妖!我心想。
然而唇角的笑意是怎么都壓不下去了。
沒多久,我接到玉山傳來的消息,說是龍蛋已經破殼。
我跟族長結束了手頭事務之后,匆匆趕往玉山。
二哥終于又過來了,那通體雪白的九頭蛇模樣真的很可愛!
逍遙趁著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把我拉到一個小山洞里。
“你打算什么時候給我答案?”他悄聲問我,呼吸打在我臉上。
我大窘:“我還沒想好……”
他驀地摟緊我,火熱的吻壓了下來,我被迫回應他的熱情求索。
好半天,他才停下來,我們都氣喘吁吁。
“你再想不出來答案,我見一次就幫你想一回!”
……
面對他的威脅,我只能落荒而逃。
自從打玉山回來之后,逍遙隔三岔五就會過來找我,不依不饒要我給他答案。
我經常被他撩撥得意亂情迷,卻始終沒有開口答應他。
但與其說是我在猶豫,不如說是我喜歡這樣被他追著要答案的感覺;那種被純粹的熱烈和強烈需要包圍著的感覺,讓我每每為之心醉。
可是當他得到了之后呢?會不會很快厭倦,最后只剩下心碎神傷?
那扇門就在眼前虛掩著,我卻不敢伸手去推開。
這天,我在城外懸崖上等著逍遙,他說今天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為此,我把所有事務都提前處理了,又讓長老過來代理,空出了幾天來。
我拒絕了他那么多次,總該還他一個約會,而這家伙的性子,一旦瘋起來,沒有個一兩天是不會完的。
逍遙帶著我飛入云霄,一直往西南而去,抵達一片莽莽荒山后,他才慢慢降低高度,最后落在一個山谷附近。
“這什么地方?”我從他背上跳下來。
他化為人形,牽著我的手,邊走邊道:“這里是百黎,今天四月初八,是百黎的桃花節。”
“桃花節?”我有些驚奇,以前聽人說過,但百黎這塊過于偏僻,我很少踏足,所以只是耳聞,還沒有來過。
“對,每年桃花節的時候,百黎未婚的男女們便到桃花谷里……”逍遙的臉紅撲撲的,眼睛卻在發光。“我也是第一次參加桃花節。”
我低下頭,噙著笑意跟著他往前走。
西斜的太陽照耀著美麗的山谷,溫柔的春風吹送著鮮花的芳香和烈酒的醇香,山坡上有美麗的姑娘、強壯的漢子,他們唱著熱情的山歌,吹奏著歡快的蘆笙……山谷中充滿了歡樂,似乎連枝頭的小鳥都在笑跳起舞。放目望去,正是春濃大地,山花爛漫時。
桃花谷中,滿山滿坡都是五顏六色的鮮花,盛裝打扮的姑娘們藏在花樹下唱著山歌,尋找著情哥哥;男兒們或三五成群站在巖石上與伶牙俐齒的姑娘們對著山歌,或獨自一人站在花樹下吹著蘆笙;還有已經情定了的男男女女手牽著手,躲在鮮花叢中竊竊私語。
我今天特地換了一身水紅色衣裳,倒是意外跟桃花顏色十分合襯。
逍遙今天仿佛也特地收拾過了,平時隨便扎起的凌亂黑發,今天被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一身黑衣黑袍,居然配了根紅色腰帶。向來灑脫不羈的人,今天仿佛帶了幾分拘謹和緊張。
倒是難得的正經了一回。我瞟了他一眼,覺得臉上更熱了。
平心而論,逍遙長相說不上威武雄壯,也沒有二哥那般瀟灑俊美風度不凡,山野氣息頗重。然而他收拾整齊的時候,也絕對稱得上是翩翩少年郎,身材勁拔,俊眉朗目,帶著陽光般的純凈笑容,足夠令人心動。
我們從桃花小徑走過,有幾個姑娘看見他時都是眼前一亮,隨即看見我們緊握的手又露出失望之色。
“逍遙,你要帶我去哪?”我越走越是臉熱,有點想跑。
“我們去跟巫王打個招呼,晚上參加他們的篝火會。”逍遙道:“別怕,我跟他還算熟。他人很好。”
他領著我走過桃花谷,來到一座竹樓之前,也不客氣,直接就往里走。
“老巫王,我又來看你了!”
屋里有人掀開簾子迎了出來。
“逍遙,你又來了?咦?這是——”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看見我,很是驚訝。
“這幾百年來倒是第一次看見你帶著姑娘過來,今天是桃花節,這位姑娘莫不是你心上人?”
“這是阿音,第一次過來這邊玩!”逍遙笑看向我,眼里都是歡喜。
巫王一目了然:“明白了,我讓阿竹帶她。”
說著他便喚了一名百黎少女出來,對她說:“這位姑娘是逍遙的朋友,也是我們今晚尊貴的客人,你帶她去好好準備一下!”
阿竹一臉稀罕又開心的表情:“逍遙的朋友啊~!沒問題!”
她把我帶到一間竹樓。
“能把面紗摘下來么?我幫你梳妝打扮一下,今天是桃花節,可得好好準備才行!”
我今天沒有戴面具,只是一襲白紗遮面,聞言便摘了下來。
此處遠離外界,無人識得我,倒也不虞擔心泄露身份。
阿竹看見,呆了一下,贊道:“你長得真好看!尤其是那雙眼睛,也難怪逍遙被你迷倒了!”
我噗嗤一笑:“他眼里能不能分清美丑都是問題!”
我早就發現了,逍遙雖然視力極好,但是他對人卻是個大臉盲,看人長相覺得都差不多,男女不分是常事,只有他特別感興趣的才會仔細記住。
小夭雖然長得酷似父母,但是逍遙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愣是沒認出來,一直到小夭拿出了赤宸的武器,他才確認這是他女兒。
她幫我把妝容細細地收拾了一番,端詳了一下:“你這身衣服挺好的,就不用換了,發髻我給你換成我們百黎人常見的樣式如何?”
我點點頭,她便動手幫我梳了個百黎族少女常見的發髻,簪上木簪子,樣式簡單卻顯得靈動俏皮,后面披落的散發也編了幾根小辮夾雜在中間,最后在眉心描了一朵桃花,富有野趣。
去青丘之后,我很久沒有做少女打扮了,在鬼方氏也是盡量簡樸,這般盛裝少女打扮竟是百年來第一次。
看著鏡中的自己,恍然有種重生感。
晚上,山谷的坡地上燃起了熊熊篝火,許多青年男女都在圍著篝火歡聲笑語。
百黎習俗,男子唱歌示愛,女子若也對唱歌男子有情便以歌應和之;若是不應,便是婉拒了。
我也拿了一竹筒酒嘎跟阿竹混在其中,邊喝邊聽他們對唱,覺得很是新鮮有趣。
有的是求一生相伴的,“天生男女共一處,愿得兩個成翁嫗”;也有的是埋怨的,還有的異常火辣大膽,“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燈光,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聽得我都臉紅不已。
北地民眾也愛唱歌,但曲風大多勁朗豪邁,調子悲涼,跟百黎族這般直抒胸臆的情意纏綿卻又不同。
忽然,一首豪邁的情歌在山谷中響了起來。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眼剜去
讓我血濺你衣似枝頭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心掏去
讓我血漫荒野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我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只見逍遙身穿一身百黎男子的五彩盛裝,唱著歌從人群中向著我這邊走來。
火光中的逍遙臉很紅,不知道是他被火光映紅了,還是本來就紅了。本來就自帶山野氣息的他,穿著一身百黎族服裝,赤足而來,顯得更是野性十足。
他站在那里唱著歌,明亮如星的眼睛一直盯著我,阿竹在旁邊推著我,大家都笑著看向我們。
我的臉在發燒,連耳根子都是滾燙的,心亂如麻,不敢抬頭看他。
他還在反反復復一直唱著,等著我的回應,似乎要一直唱下去。
我大口喝了幾口酒嘎,鎮定了一下,終于一橫心站了起來。
不就是唱歌嗎?我雖不會百黎的山歌,但北地民歌還是會的。
我一開口,整個山谷便安靜了下來。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棱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歌聲清越,曲調蕩氣回腸,這是一首女子發愿與心上人相許相知,直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民歌。
我幼時便極喜歡這首歌,卻萬萬不曾想,有朝一日還會有用來跟別人對唱的一天。即使是少年情熱的時候,我也不曾干過當眾示愛這種羞人之事。
逍遙奔過來,滿臉欣喜,拿出一朵桃花,簪在我發間。
蘆笙聲、腰鼓聲、眾人的歡笑聲霎時一并響起,氣氛極是熱烈。
他笑著拉起我的手,帶著我走出人群,我跟在他后面,羞不可抑。
按阿竹說的百黎習俗,求愛成功的男女,便可以退出篝火會,去找地方幽會。
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桃花谷里找個角落席地幕天,而是負著我飛出了很遠一段距離,落在一株參天大樹上。
“這是哪里?”我遙望四周,到處看不見燈火,四下空曠,遠處俱是莽莽山林。
我噗嗤笑了起來:“逍遙,你是打算跟我在樹上坐著看一晚上月光么?”
此時空中的月亮也只有半輪。
他拉著我走過幾根宛如橋梁一般的枝干,繞了幾下,來到一座小屋前。
我自幼鍛煉,視力極好,即使是夜間也分毫不差,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座藤蔓鮮花圍繞的樹屋。
“你發現的樹屋嗎?倒是挺別致的!”我推開屋門走進去,屋內居然還放了明珠燈,幽幽的放著白光。
逍遙漲紅了臉:“不是,是我做的,我們的……新房。”
我環顧四周,屋內擺設雖然簡樸,但看得出來他的確用心準備過了。
“我也不太會,看人族成親都是要有新房子,新床什么的,就照著弄了一些。我們妖族是有個窩就行了,但是我想你是人族,還是按人的習慣來比較好。”
他神情有些苦惱,平時神采飛揚的臉上竟也出現一絲不太自信來。
我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濕潤。
真是傻妖!
在這荒山野嶺里鼓搗起這么一座屋子,也不知道他費心準備了多久……
我招招手,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你想好了嗎?”我盯著他的眼睛。“我這人很死心眼,喜歡一個人便是一輩子;你他日若是喜歡上別人,我便殺了你。上一個許了我一輩子卻食言的人,已經死在我的箭下了。”
逍遙目光灼灼:“我是鯤鵬,生來便沒有同伴,唯一喜歡的就是到處游歷大荒。我一直覺得一個人游就夠了,直到遇上你,我才覺得兩個人一起游更有意思。”
“阿音,我知道你平時很忙,等閑下來的時候,你愿意陪我一起游遍這大荒嗎?我的壽歲還算長,我愿意等你,你愿意陪我去嗎?”
我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游遍大荒是我從小的愿望,后來擔負起家族重擔之后,我已經漸漸不敢想了;我從未想過,被遺忘多年的夢,有一天會以突如其來的方式被重新提起,有人愿意領著我去實現。
“我愿意!”我抱著他,伏在他肩頭抽泣。
半晌之后,他呆頭呆腦地問我:“阿音,你們人族成親,還要做些什么?”
我噗嗤笑了起來,摟住他脖子,悄聲問:“見過人洞房嗎?”
“沒有。”
“不要緊,”我用熱烈的目光看著他,紅著臉,手慢慢撫上他寬闊的胸膛。“我可以教你……”
“怎么……”他剛開口,便被我以吻封緘了雙唇。
夜很長,我們的時間還很多。
事實證明,逍遙是個悟性極佳的好學生,并且舉一反三上手極快。我能決定什么時候開始,然而什么時候結束卻是他說了算。
神族體力再強悍,跟某些野蠻生長的妖族也是無法比擬的。
一天一夜之后,從酣眠中醒來,渾身酸痛得幾乎無法下床行走的我深刻地領悟了這一點。
百黎之行后,我帶著逍遙去見族長,族長跟他面談一番之后,便允了逍遙來往族地,并給他安排了個身份。
人前,他是我形影不離的妖族助手兼護衛;人后,他是我唯一親許終生的愛侶。
我們沒有婚禮,也沒打算辦婚禮。
我跟逍遙不需要這種東西。
雖然族中事務依然繁忙如故,但我仍然盡量抽時間出來,陪著他四處去游玩。他飛行極速,去往大荒任何地方都是片刻即至,并不耽誤我處理族中事務。
數十年之后,我跟鬼方氏的約定之期已至,族長跟長老們極力挽留。我答應了繼續留下,但還是把不少負責事務分給了其他人,以便抽出至少一半時間來陪逍遙。
逍遙本來對人興趣不大,但他覺得陪我在人間轉悠品嘗美食,聽我講人間故事也很有意思;閑暇無事的時候,我們有想去的地方便一起去,游完一圈又回來,有時候也會毫無目的地漫游,從北溟到南溟,從極東的湯谷到極西的昆侖。
我有時候愉悅地想道:這樣的日子,就算過個千百年,好像也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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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清亮的歌聲在峻嶺山谷中回蕩著,曲調激越,然而唱歌女子的心情卻顯然頗為歡悅,少了幾分蕩氣回腸之意。
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在山嶺間穿越攀爬著,氣喘吁吁。
“族長——此處荒無人煙,萬一有什么妖獸出沒,……不便久留啊!”
后面的隨從苦苦勸阻,然而年輕人根本聽不進去。
歌聲回蕩,難以辨認人在何方,年輕人手挽術法,一小團水霧凝聚成形,指向前方。
他沿著術法指引,費盡力氣終于爬到了山頂的時候,果然看見兩個人影,一個女子坐在懸崖邊的巨石上,一個男子站立在石旁。
隨從跟上來,還要再說什么,被年輕人以嚴厲的眼神制止,退了下去。
年輕人定定心神,整理一下身上衣裳,上前幾步,朗聲道:“打擾了,在下瑱,路經此地,聽見歌聲,不知可是姑娘?”
女子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聲音有些嘶啞蒼老,跟剛才的清亮歌聲截然不同。
瑱望見女子臉上戴了半張面具,眉目俱是看不清,不禁有些失望。
“不敢。只是瑱幼年時,時常聽母親彈奏此曲,今日聽聞,一時感懷而已。冒昧打擾,還望恕罪!”
“這只是尋常北地民歌罷了,你母親是北地人?”
“是,她出身北地世家,喜愛北地勁歌。”
女子笑了起來:“我也是北地人,既是有緣,若是不忙,便過來坐一會吧!”
巨石平坦寬大,瑱施了一禮,躍上去,盤腿在女子身側坐下。
女子隨手拿出兩個酒杯,給自己和瑱滿上。
“此處無茶,姑且以酒代茶吧!”說罷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瑱卻只是抿了一小口:“抱歉~我向來不善飲。”
女子笑笑:“無妨,你自便就是。”
“我聽你言語,似乎有些傷心事?”女子問道。“可愿跟我這素不相識的路人說說?”
瑱覺得這女子格外的親切,情不自禁生起親近之心來。
“其實,我很多年久沒見過母親了……”
女子愕然,隨即唇角含笑:“怪不得你方才這般失態地上來找人——”
“你母親跟你感情好么?”
“很好。母親她——很愛我。”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知道。”瑱露出復雜的神色。
“你為人子,怎會不知?”
瑱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講。
“你心里對母親有埋怨,是么?”
瑱的手抖了一下:“不敢。”
“只是不敢,卻并不是沒有呢!”女子笑了起來。“子女對父母有怨,也是常事,你不必因此羞愧。”
瑱被戳穿心事,臉紅了一下,開口道:“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離開了我。”
“她與我爹爹原有婚約,可是她心里喜歡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那人與我爹爹有嫌隙,水火不容。我母親選擇了他,有了我,后來又與那人一道離開了。”
“雖然爹爹說這是他們上一代人留下的恩怨,讓我不要往心里去,他待我如同自己親生孩兒,可我到底還是覺得,我本不該來這世間。”
女子本來一直含笑聽他述說,聽到這里便斂起了笑容。
“你說人生于世間,為何而活?”
瑱臉上露出一絲迷茫,隨即答道:“人生于世,當為應為之事。”
“這句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教給你的?”
“師長們都如此說,我覺得也是,倘若人人都任性而行,這世間便亂了。”
女子笑了起來:“他們就愛教出來一堆這種呆子!”
“怎么說?”
“這世間萬事,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應為之事,而另一種則是想為之事。”
“這兩件事,有時候是同一件,有的時候不是。不是同一件的時候,便須得有所取舍。做應為之事,別人快活;做想為之事,自己快活。”
“你覺得你母親若是跟你爹爹在一處,她會快活嗎?”
瑱搖頭:“不會。”
“那你爹爹會快活嗎?”
“不會。”
“那若是你母親跟你爹爹都不快活,你會比現在更快活么?”
瑱又搖了搖頭。
“所以你看,有時候為應為之事,也不見得結果就一定能更好。抉擇存乎一心,無所謂對錯,只是選了之后,就要承擔結果。”
女子又喝了一口酒,指著遠處被云霧繚繞積雪皚皚的險峰,問道:“你覺得這景色如何?”
“險峻雄奇,風光絕美。”
“你今天聽見歌聲爬上來,這就是你自己想為之事,若是沒有爬上來,你便見不到這般美景了。”
“為想為之事,當然也有風險,譬如你爬山的時候,或許會摔倒,也可能會遇到毒蟲猛獸,但你爬的時候,心里是快活的,到山頂之后,覺得不虛此行,是不是?”
瑱點了點頭。
“你母親選擇那人,冒著風險生下你,都是她想為之事,所以她愛你是一定的,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是真心快活的。至于后面會變成什么結果,這并非她所能掌控的事。”女子嘆了口氣。“你自小沒了父母,這日子想來也是過得艱辛,才讓你這般怨恨于她。但若是有得選的話,你母親又何嘗不想親手將你撫養成人,陪你長大呢?”
瑱眼眶一熱,幾乎便要掉下淚來。
他自小雖是錦衣玉食地位尊榮,但關于父母的流言蜚語和他人白眼,卻是半點也沒少受,一直是他心頭之痛。只是他天性內斂,從不向人訴說,今日見女子一片溫柔慈愛,循循善誘,口氣宛如昔日母親一般,便忍不住哽咽了。
“母親——”
“你還小,許多道理想不明白是正常的,經常出去走走,看看人間,慢慢總會想明白。除了應為之事之外,也要常常記得做點想為之事,不負本心,這樣你的日子才會有歡愉。世事終難件件如人意,取了這樣,便要不了那樣,求不了萬全無憾,但求無悔便也足夠了。”
女子站起身來,衣袂在風中飄揚:“你母親若還活著,她也會希望你一生快活。”
“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一步,你回去路上小心!”女子轉頭喚旁邊男子道:“逍,我們走吧!”
黑衣男子點點頭,縱身往前一撲,女子也隨之躍下懸崖。
瑱大吃一驚,卻見男子化為鵬鳥,負著女子在山間飄搖,幾瞬便消失在云霄之外。
“為想為之事么?”他目中終于掉下淚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