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國一進門，就聽見李爺爺說話的聲音，“你姐姐帶孩子回了老家山午縣，你媽媽正帶著你姐姐和孩子在回來路上呢。別著急。”

吳奶奶坐在沙發(fā)上，一臉疲憊。她雙臂交叉在胸前，帶著怒氣地看著劉燕子。

“你姐姐怎么回事？“吳奶奶還是忍不住發(fā)了火，”她不能打個電話說一聲？就在樓下，就不能上來講一句？這點禮貌還是要有的。“

”媽！“李忠國趕緊走了過去，擋在妻子面前。

”我說錯了？我和你爸一夜沒合眼，我以為。。。孩子。。。“吳奶奶說到激動處，眼淚又掉下來了。

李忠國拍了拍她的背，”媽，這不是沒事兒了。“還好是虛驚一場，他也終于松了口氣。

吳奶奶湊近李忠國聞了聞，皺緊了眉。”兒子，你也學會抽煙了。“

”我不是擔心孩子，就。。。“

不等李忠國講完，吳奶奶又氣沖沖地對劉燕子說道”我兒子，從來不抽煙。你姐姐做事太沒有分寸了。“

”行了，少說兩句。孩子不是在路上了。燕子，你也剛回來，先坐。”李爺爺給站在客廳中間垂著頭的劉燕子指了指旁邊的單人沙發(fā)，示意她坐下。

劉燕子只覺得雙腳很沉，她想走去坐下，可怎么也抬不動腳。她一直很小心，保護著她的驕傲，可此刻，那熟悉的羞恥感又追上了她。

“我怎么少說？”吳奶奶白了李爺爺一眼，她實在壓不住心里的怒氣。“燕子，不是媽說你。孩子這么大了，跟你說了好幾次了，帶回去給自己父母也看看。過年過節(jié)的，好歹也給他老兩口看看自己外孫女。你姐姐肯定是怕你父母想孩子，偷偷帶回去了。我們都理解，但跟我們說一句，不過分吧。“吳奶奶激動的拍著胸脯。

”媽，對不起，我會跟鴿子說的。“劉燕子不想解釋。她說不出自己的父母連自己都不在意，更不要是自己的女兒了。她受過的委屈，女兒不必再經(jīng)歷一遍了。

”不怪你，你也不知道。不是你大姐帶走的，是你二姐。“李爺爺說完起身走向廚房，他剛煮了點面。大家都擔心了一晚上，多少要吃點東西。

”二姐？“劉燕子喃喃道，怎么會是在老家的劉杜鵑。

另一邊，來來回回坐了一整晚長途車的三姍和葉子，困得不行。兩個人睡眼惺忪的被姥姥和二姨拉著往家走。才一進院子門口，就看見一個小男孩兒坐在花壇邊托著腮看著她們。

”余樹？“三姍半睜著眼睛試探著叫了一聲。

”李三姍！李葉子！“余樹叢花壇邊跳了下來，一臉生氣的看著她們。早上外公接到李爺爺報平安的電話，余樹早早地跑下來等著接她們。

”干嘛？“三姍嚇了一跳，醒過來了一些。

”以后，要告訴爺爺奶奶，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走。“余樹抬頭看了看兩個陌生的女人，年輕一點的那個確實和劉燕子阿姨有幾分相似。

”余樹，這是姥姥，這是二姨。“葉子拉過余樹，一個一個的介紹。

”姥姥好，二姨好。“余樹禮貌的打著招呼，又不忘繼續(xù)教育姐妹倆。”以后，要說一聲。我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好，答應你。“葉子附和著，三姍也跟著笑了。

”回家了，余樹。“買完早點的余爺爺站在院子門口招呼著外孫。

”以后，我送你們回家。“余樹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放心的叮囑著。

三姍和葉子還不清楚她們跟著二姨走的一晚，大家都擔心的不行。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在門口等著她們，看到兩個人的身影，一把過來緊緊的抱住了她們。

”媽媽，我們和二姨找了你一晚上，你去哪兒了？“還沒等劉燕子說話，三姍就先問了起來。

劉燕子把孩子們拉進門，回頭看到劉杜鵑，突然怔在了原地。姐姐的頭發(fā)很亂，眼睛下面青了一塊，身上的衣服很單薄，局促的挎著籃子沖自己笑著。

”姐，你這是怎么了。“劉燕子摸著劉杜鵑的臉，碰到痛處，劉杜鵑眨了眨眼。

”快先進來。“劉奶奶看她們都站在門口，趕緊招呼著劉杜鵑和親家進門。

”媽媽，我們和二姨找了你一晚上。“三姍見媽媽不搭腔，又接著說。

”找我？“

”嗯，二姨說有很著急的事情找你。“葉子也跟著說。

大家陸續(xù)進了門，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述著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她們剛把車子推進樓道，劉杜鵑就過來高興的拉著她們，對比著手里劉燕子寄給她的雙胞胎照片。她把籃子里給劉燕子帶的家里曬好的地瓜干拿出來分給姐妹倆吃，讓她們帶自己去找妹妹。得知劉燕子不在家，劉杜鵑就告訴雙胞胎，她知道劉燕子在哪兒，要帶她們?nèi)フ覌寢尅Ｈ龏櫦敝肴ヒ妺寢專挷徽f就要跟著走。葉子雖然有些猶豫，但看著這張和媽媽有些相似的臉和劉杜鵑手里自己和姐姐的照片，便也跟著去了。

劉杜鵑帶著姐妹倆去了劉燕子的大學，找到宿舍樓，但下來的學生都說不認識劉燕子。而宿舍里的學生看雙胞胎長得可愛，給她們?nèi)撕枚嗔闶吵浴蓚€人就這么捧著零食，邊吃邊跟著二姨走。后來，二姨說，媽媽一定是回家了。她倆以為二姨要帶她們回爺爺奶奶家，誰知上了車，一覺醒來就到了姥姥家。姥姥把二姨數(shù)落了一陣子，兩個人又被塞上了長途車。她們就這么莫名其妙的繞了一夜，早上才回來。

”李三姍，李葉子！不認識的人，怎么跟著就走？也不跟爺爺奶奶說。”吳奶奶聽完，心里的火更是壓不住了。

“可是，上次姑姑來，你也沒說什么。”三姍撅著嘴，辯解著。

”這能一樣嗎？那是姑姑！我天天給你們講小豆豆的故事，全忘了嗎？你們忘了小豆豆被關怎么地方，每天沒有飯吃，也見不著奶奶了。”吳奶奶又氣又急，自己給孫女們編的故事，就是讓她們提高警惕。聽了這么多遍，一點警惕性都沒有。李爺爺在一邊使勁拽吳奶奶，卻根本拉不住。

“可是二姨有照片。”葉子小聲道。

“有照片也不行！”吳奶奶氣的長嘆了一口氣。

“可姑姑。。。”三姍還要繼續(xù)說，被爺爺伸手制止了。

“以后，不論是姑姑還是二姨，都要和爺爺奶奶說，記住了嗎？”李爺爺看著孫女們點了頭，他才放心。

劉燕子沉默著，卻好像溺水般難受。穿戴漂亮，受過高等教育的姑姑可以不說一聲就接走，但她那個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姐姐，就不能。而此刻，更讓她難受的，是面前的姐姐。她身上的傷，還有神智不清的樣子，包括帶著孩子們?nèi)プ约捍髮W，每一樣都讓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姐，你遇上什么事兒了”劉燕子把自己的外衣給姐姐披上。

“燕子，地瓜干，花生，都是姐給你帶的。”劉杜鵑掀開蓋在籃子上的布，沖她笑著。笑著笑著，她的眼睛里噙滿了淚。

她突然跪在了地上，抓著劉燕子的手，“姐是來求求你的。”

全家人都來不及反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劉家姐妹倆身上。

“你救救二丫吧，姐求求你，救救她。”劉杜鵑邊說邊給劉燕子磕頭，地板被一下一下撞擊的聲音在客廳里回蕩。

劉燕子蹲下來，扶著姐姐的肩，“你說。”

“大丫被送走了，送走了。“劉杜鵑悔恨的前后搖擺著身體，”你救救二丫，她還沒被送出國，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什么送出國？“

”她爸賭博，高利貸，女兒給抵出去了。大丫被賣出國了。“顧春花在旁邊解釋道。

”多少錢。“劉燕子強裝鎮(zhèn)定。

”二十萬。“

”二十萬？“劉燕子瞪大了眼睛看著姐姐，重復著。

”燕子，你別糊涂，你管不了。“顧春花想把劉燕子拉起來，卻拉不動她。

”燕子，我問問我姐。“李忠國也走了過來，但看著劉燕子僵硬的身子，他竟不敢去觸碰她。

”大丫送走以后，房子都抵出去了。沒個頭，今天二十萬，明天就四十萬了。“顧春花還在勸劉燕子。

”我不管，誰管呢？“劉燕子的眼淚淌了下來，眼前又哭又笑的姐姐逐漸模糊。她一直知道姐姐的丈夫喝酒好賭還會打她。當初家里把姐姐嫁過去，不過是因為姐夫家是附近工廠領導的孩子。誰知道他游手好閑，工作丟了，全家就靠劉杜鵑一個人撐著。丈夫罵她生不出兒子，是個廢物，讓自己跟著倒霉。姐姐為了女兒一直忍著，卻忍到了這樣的境地。劉燕子只覺得自責，這些年，她忙著擺脫這個家?guī)Ыo自己的羞愧，沒能給姐姐一絲安慰。

”媽，這些年，我給你寄的錢，二姐那份，你給她了嗎？“劉燕子抬眼看著顧春花躲閃的目光，心里越來越?jīng)觥?/p>

”哎，劉鵬結婚，生孩子，蓋新房，樣樣都要錢。他要干生意，你二姐沒錢給，就從你給的。。。“顧春花看了眼劉燕子的眼神，不再說了。

”對不起，我沒有用，我?guī)筒涣说艿堋！皠⒍霹N又對著顧春花磕起了頭。

劉燕子不做聲，只是抱住姐姐。

”燕子，你姐精神出問題了。你看，咱家小孩兒過一兩年也要上學了，你能不能給你弟弟在束城找個工作，讓他一家也來束城。“

劉燕子看著顧春花的嘴唇一張一合，又看了看站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的李家人，和眨著眼睛又害怕又疑惑的女兒。她拉著姐姐站起身來。而此刻，她以為自己建立起的新世界在她眼前轟然崩塌，那些好不容易就差點信了的假象掉了一地。震耳欲聾的坍塌聲，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

李忠國緊張的看著妻子，她臉上是悲哀到極致的冷漠。他想去拉她的手，但伸出來的手好像和妻子隔著一整個時空。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劉燕子，看來是變不成什么鳳凰。”劉燕子笑了。

“我知道，大學花了你們給弟弟攢的錢，你們怨我。我努力工作，家里每一個人我都還了。我還想讓你們過更好，看看，讓我去上學，沒錯。”劉燕子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我沒有要求，只是，能不能不要只有讓我辦事問我要錢才想起我。”

劉杜鵑摸著妹妹的手，像是在安慰。劉燕子攥緊了姐姐的手。“我以前以為，別人家的女兒也是這樣。就算不一樣，那也是個例。直到嫁來李家，別人的女兒，嗯，可真讓人羨慕。”終于說出了這一句，劉燕子的眼里又泛起了淚。

“我沒得選，沒什么可抱怨的。就是，希望你們哪怕給我一點點面子，不要讓我被比的這么慘。”劉燕子閉上眼睛，眼前一會兒是李家盼著李忠馨回家，送別她依依不舍的樣子。一會兒又是她跪著求家里讓她上大學，被媽媽用掃把打的情形。劉燕子身子一震，原來回憶是有痛感的。

劉燕子睜開眼，看著顧春花。“你們說大姐嫁了個窩囊廢，窮光蛋。所以二姐本來有相愛的人，你們硬是拆散了，把她推進火坑這么多年。現(xiàn)在，你叫我不管她。可能在你心里，只有一個孩子，但我不是只有一個弟弟。”她從來沒有在家人面前講過這么多心里話。她多在意別人眼里的自己，也怕被李家覺得看不起。可是這一刻，在這個坍塌的世界里，還有什么可在意。

“二十萬，我借也給借來。”劉燕子一字一句道。

“別傻，忠國不是說問他姐姐借，她姐姐本事大。。。”

“媽！”劉燕子打斷顧春花，“你能不能不要一直麻煩別人，你麻煩我就行了。”

顧春花第一次見劉燕子發(fā)這么大脾氣，不再做聲。

“姐，我?guī)闳メt(yī)院，我救二丫。”劉燕子理了理姐姐凌亂的頭發(fā)。“是我想的太簡單了，我想我站的高一點，你也不會太苦。”

“姐怕你同學笑話，以前都不好意思找你。結果昨天找了你一晚上，找不著你宿舍，找不著你。”劉杜鵑好像在和劉燕子講話，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劉燕子咬著嘴唇，姐姐真的病了。”姐，這么多年，怎么不找我?guī)兔Α！?/p>

”燕子，姐日子過的不好。你過得好，姐高興。我想我家大丫二丫得像她姨，去上學，離開家。姐就這樣了，別把這晦氣傳給你。“劉杜鵑還是笑著看著劉燕子。

劉燕子再也控制不住了，突如其來的溫情和心酸把她壓倒了。她抱著姐姐，哭出了聲。”姐，走，我?guī)闳メt(yī)院。“

李忠國站在妻子身后，心里被她剛剛說的話塞的滿滿的，卻又好像被掏空了。原來這一場婚姻里，有的只是兩個孤獨的靈魂。他從來沒有真的懂過劉燕子，他以為她只是好強。于是便隨著她，讓她去爭，只要她高興。可她真的高興嗎？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在李家的劉燕子，是這么的寂寞。他給她的，給她們家的，是不是從來都不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