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青，一個瘋子，只記得二十年前的一個晚上。他總是徘徊在城門底下，畏畏縮縮、口齒不清地向駐足的路人講述一個故事。有閑的人花了好長時間，才見面拼湊出故事的原貌。
那時的紀青正當年少，是一名有大好前途的捕快。五月初五未時二刻，這是他如今只記得的時間。那時，城門將要閉上，街上已經沒幾個人，他和幾個兄弟正值班，商量著一會去哪家酒肆喝一場。此時一個小姑娘找上了他們，稱最近家附近出現了很多蟲子，她很害怕，央求借一個捕快送她回家。一個小姑娘，此時又正當夕陽日落，在幾兩碎銀的反光中，紀青和另一個捕快應下了這件事。兩個年輕力壯的青年以為這不過是一筆取之毫不費力的意外之財，所謂的蟲子不過是一些小蟲，沒有姑娘家臆想的那班可怖。
于是他們很高興地上路了。他們一邊趕路一邊說兩句話，天漸漸黑了，紀青突然隱隱約約意識到不對勁，于是他提議加快腳步。于是三人便不再有言語，悶不吭聲趕路。約莫過了二刻鐘，月將上，他們順著小姑娘的指引來到一處寂靜的莊子。那巷口被黑暗籠罩，顯出一副詭異樣。紀青望著那巷道，耳邊是不斷的沙沙聲。起初他以為那是風吹沙動的聲音，但聽久了他又覺出不對味來，那沙沙總是圍著他們，像看不見的洶涌的河，流經他們。沉溺水中，卻不見水。紀青的額頭漸漸滲出汗，可小姑娘卻是松了一口氣，她指著巷口輕快地說這便是我的家了，同伴也松了一口氣，對著小姑娘說：下次別這么晚回家，你看你家里人多著急。
紀青站在一旁，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那二人所指的地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團讓人煩躁的黑。小姑娘謝過他們，蹦跳著走進了巷口，同伴則是微笑著，像是真的送人回了家。紀青僵著，被這股詭異的氣氛逼著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眼睜睜看著小姑娘走進了巷子。女孩身影消失的時候，他拉著同伴狂奔回去了。
回去以后他是怎么度過的，紀青已經忘了，但是第二天他再去那個巷口時，紀青才發現那是個短小死胡同。兩具白骨架子就擺在那里，一具裹著小姑娘的衣服，另一具穿著和他同款的衣服。幾只蝎子蜈蚣在白骨上爬來爬去，發出沙沙的聲音。從那時起，紀青便只記得這一天了。他稀里糊涂地死里逃生了，然后瘋了。
他總是嚷嚷著蟲，站著時他說蟲在房梁上爬，躺著時他說蟲在地上涌。紀青說他總是聽到蟲在爬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他總覺得蟲細小的足就在他耳邊摩挲。
他總是這樣，故事說到一半就嚷嚷著蟲在他耳朵里爬，有聽故事入迷的路人看他這樣，沒了興味，丟下兩枚錢就走了。這兩枚錢就是紀青活著的來源。后來一個冬天，他沒熬過去，死在了墻角根。第二天發現他死了的人們發現他的頭破了一個洞，幾只蟲從洞里爬了出來。圍著尸體的人感慨紀青的死，沒有人覺得蟲從新鮮的尸體里爬出是個驚悚的場景。
整個城像是被下了降頭。蟲越來越多……就像紀青的瘋言瘋語，它們在房梁上爬，在地底蟄伏，在陰暗的角落里扎堆。它們無處不在，不計其數。表面上的人國，實際上已是蟲國……
直到別國的使者來此外交時，人們方才如夢初醒，驚恐地發現自己與蟲和平生活了多年……
凌夷停止了講述，他和面前的這堆壯漢一樣，面色沉重。紀青的故事是他們能發現的最早關于蟲的傳說。
蟲已經泛濫成災多年，自民眾從被蠱的狀態中醒來，到如今不過又一個二十年，蟲族便以不可抵擋之勢，強行在人國擠出一席之地。只靠數量蟲是無法做到這一步的，然而在蟲之中，有一群天選之蟲，它們雖然只是一群蟲，卻進化出了人的智商。更有甚者，則學會了化形。
蟲沒有骨頭，因此能化形的蟲通常是一團軟綿綿的人。為了更像人，它們會挑出中意的受害者，然后殺掉，抽出人的骨骼來支撐人形。
剩下數以億計的蟲則是普通的蠱蟲，它們沒有人的智商，只會廝殺，擁有難以預估的力量。多年來兩方靠這些蟲發展出了一個新的世界，蟲成了最大的寶藏。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像是不滿凌夷停下了講故事，房頂上響起蟲爬的聲音。接著，響起瓦礫和木材被啃噬的聲音，凌夷暗道不好，“快走！”
他一邊招呼著同伴離開，一邊往地上灑了兩包驅蟲粉。屋頂的木頭終于被啃穿了，十幾條蟲從天而降，落在粉末里，立刻扭曲起來。它們堅硬的外骨骼互相碰撞、摩擦，發出令人牙疼的吱吱聲。這一灘蟲里有的大如蜜瓜，有的又小如指節。但它們的背上不約而同長著一個紅色的人面七腳蛛印記。
凌夷臉色更差，見此印記，他便毫不猶豫抽出刀來，將這些蟲捅了個半死。之前不動手是因為當朝有令：不得傷蟲殺蟲。但這批蟲卻是例外——它們背上的印記是阿里儺蜂巢部下的獨有之物。
阿里儺是人國邊上一塊蟲族聚集地，這群蟲不看種族，只重實力。統領阿里儺的蟲被蟲們尊稱為族長。而阿里儺的上一任族長不久前被吃。阿里儺如今正是決出新族長的時候。
說到這蜂巢，也是一只化有人形的蟲。別看他只是一只蜜蜂，但死在他手里的人和蟲不計其數。靠著這身實力，他也參加了這場角逐。這人面七腳蛛據說是他的心上蟲，只要是被他馴服的蟲都會被刻下這一印記。久而久之，這人面七腳蛛就成了他的門面，有時為了避開提起他的名字也會用其來指代。
凌夷看著小山般的尸體，面色凝重。他有預感，人國又將經歷一場腥風血雨，而且會比十年前更加殘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