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薛參,你對我忠誠嗎?”張黎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轉頭對我問道,“就在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內,你對我是忠誠的嗎?”
張黎撐著臉蛋問我,不禁讓我想起了我們剛在一起時,在夕陽下慢慢上升的摩天輪中,我緊張而又酣暢淋漓的表白過后,她靠在我肩膀上,手里扭動把玩著我的手指,一邊對我呢喃說道:“我不企盼你對我有真正的忠誠,我知道對于男人......”說到這里,張黎頓了一下,緊接著說道。
“對于戀人,忠誠始終是最難的關卡,在一段愛戀中,不忠誠的代價幾乎等同于沒有。”在她說這段話的時候,我看著她,她看著隔著茶色玻璃扔搖搖欲墜的斜陽,灰褐色的眼珠鏡面反射著燦爛的晚霞。
我回到當前,張黎已經將視線投向江面,沾染著雪化成的水滴的長發披散下來,遮住那對清澈的眸子。
“當然。”我點頭,“忠貞不貳。”
“那你人還蠻好的。”張黎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后笑著說道,“你好像比以前改變了不少,變得……變得更平和了一些,更少情緒化了。”
“我以前是有多不平和,多情緒化?”我聽聞至此,不禁皺眉。
“很不平和,很情緒化。”張黎挑眉,隨后嘆了口氣,“說不定也有我的責任,你那時似乎正處在一個迷茫的時期,肯定會產生許多無助的爛情緒,而我又難以替你承接,甚至難以給你安慰,現在來看,莫話安做的很好,最起碼比我做的好上千萬倍。”
“是……啊。”我順著張黎的話頭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的確如她所說,那時的我寫小說投稿四處碰壁,而我又鐵了心走傳統的發行出書的路子,因此整天就像個得了躁郁癥的刺猬一樣,時而興奮時而低沉,言語間滿是攻擊性,又噎人又扎人。
張黎那時候也陷入工作等多重壓力間,本身尚且自顧不暇,更別說去處理我每天各種稀奇古怪的情緒和念頭了。
反倒是莫話安看似一副什么都漠不關心的樣子,卻一直站在我的身邊,幫我處理了許多問題,幫我堅定了眼下選擇的道路。
我想到了有一次我起的很早,在剛過正午不久就寫完了稿子,那是個微熱的午后,南北的房間都開著窗,兼顧溫暖和涼爽的穿堂風將紗簾高高吹起,莫話安穿著碎花睡裙倚靠在沙發上看書,兩條嫩白長腿搭在我最愛的抱枕上,將小狗的臉壓到形變。
我恰好伸著懶腰從里屋走出,莫話安頭也不抬,輕聲問了句:“都寫完了?”
“嗯......”我一邊捶著酸痛的腰背,一邊坐在莫話安身邊的地上,將頭靠在她腿邊,重重地嘆了口氣,“怎么樣,前面投出去的有什么回音嗎?”
莫話安仍舊沉浸在書中,漫不經心地回復我:“目前還沒有,不過總會有的。”
“少來了,你根本就沒認真回答我的問題,倒不如直接和我說我不適合這條道路,讓我趁早死了這條心算了。”我長長吐氣,將胸中郁悶一口氣全部吐了出去,順勢爬上沙發,將頭惡狠狠放在莫話安腹間,整個人壓在她兩條長腿上。
莫話安見我這樣,不僅不生氣,反而將書拿起,直接立在我頭上,繼續看書,同時說道:“不會的,你在我這里天生就是該走寫作這條路的人,不然當初我也不會選擇當你的編輯。”
“你那是工作,沒得選。”我被她拿著書壓在碎花裙里,感受著她豐腴緊致的皮與肉,微微抬起頭反抗似的說道。
“怎么?我的工作里也有讓你趴在我小腹上哼哼唧唧這一項嗎?”莫話安將書放在一邊,雙手捧起我的臉,歪著頭看著我。
我沉默,身子則是極為諂媚地順著她手臂的用力往上和去,直到整個人全都陷進她的身體里,她舒展長腿,將我摟在懷里,手臂環過我的頭,輕輕摩挲著我的耳朵。
莫話安并未安慰我,而是不語著,將我摟在懷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受著她比我稍微低一些的體溫,以及她呼吸時一口口打在我發絲的氣息。
她的懷抱就像是夏初被陽光曬了一整天的湖水,湖面暖和,湖水涼爽,讓人想一個猛子扎進去,然后就把整個身子統統沉進去,不愿再浮起。
“薛參……”
“嗯?”
“如果有天,我能……請你和我永遠......”房中突然一陣勁風穿堂,帶著午后濃烈的陽光和嘈雜的喧聲沖破莫話安的溫柔的呢喃,讓她的細語變得斷續,連帶著當時的記憶也一并模糊起來。
“我說的對吧。”張黎打斷了我的回憶,看著我,將被雪花潤濕的頭發攏到耳后。
我從初夏的懷抱中回過神來,身處的環境下,雪花不知何時悄然停下,天空也慢慢從灰白變成淺藍,吹過江灘的風也變得溫柔了許多。
“也許吧。”我敷衍點了點頭,心里卻不斷涌起如果此刻身邊站著的是莫話安就好了如此的念頭。
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手機突然振動,莫話安竟然如同窺見了我的心思一般撥來視頻,我趕快點開。
“怎么樣?手稿拿到了嗎?”莫話安看了我一會兒,她此刻處在一個較暗的環境里,手機屏幕在她眸子上映成一片熒光的湖。
“拿到了。”我點了點頭,沒成想張黎突然將頭伸進畫面。
“這就是莫小姐嗎?”張黎瞪著大眼睛看著屏幕,屏幕那邊的莫話安愣了一下,兩人視線相交,我耳中莫名聽到一陣兵刃交鋒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
莫話安的眼神中罕見有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敵意,但隨即便消散,點了點頭:“我是莫話安,你就是——薛參經常提起的張黎?”
張黎轉臉看我,眉毛輕輕挑起,似在質疑。
我皺眉,什么叫經常提起,我有嗎?我沒有!我趕緊搖頭表示否認,我絕對沒有!
張黎轉向手機,一邊笑著一邊靠近我,隨后對著手機里面說道:“莫小姐,放心吧,我會好好款待他的。”
這句話怎么聽怎么不對勁兒,我大驚,想解釋,莫話安那邊卻已經直接掛掉了電話。
“你這是......唉!”我趕緊看向張黎,此時她已經挪回原位,只剩下我身邊淡淡的鼠尾草與海鹽的香味還能證明剛才她幾乎是貼著肩膀站在我身邊。
“你跟她又沒在一起。”張黎看我這么看著她,撅了撅嘴,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我剛想說什么,她又搶著說道:“你沒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也和其他女生如此親密。”
“你......”我面對她提起的陳年往事,頗有些無言以對,只能長嘆一口氣,打算打個電話回去和莫話安好好聊聊,手機卻被張黎一把抓了過去,放進口袋中。
“薛參,你知道影子嗎?”張黎沖我笑了笑,擺出一副滿懷歉意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要把手機還我的意思。
“什么影子?”
“太陽在身前的時候,影子在身后,你往前跑,是為了擺脫影子,等到太陽在身后的時候,影子就到了身前,你往前跑,就是為了追逐影子,追上影子。”張黎再次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頭發,我將頭繩遞給她,這是吃完飯在車上時她松開馬尾后順手丟給我的,自那時起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張黎看了我一眼,接過頭繩卻沒有扎起頭發,而是握在手心里。
我看著張黎,又看了看她大衣上的口袋,沒有接話,等著她接著說下去。
“你應該能感受到,我說的追影子的人,恰恰就像是處在感情里面的兩種人,一種不斷追求完美,一種不斷緬懷過去,當然,你不屬于這兩種人。”張黎注意到我的眼神,悄然將手伸進口袋里,接著說道,“你在感情里追尋的的影子看似是你的每一任戀人,實則是一個強迫自己相信愛的投影。”
“你和林佳白在一起的時候,你相信她會和你永遠在一起,會走進婚姻的殿堂,有一個可愛的孩子,結果呢?她悄不作聲直接跑去了日本。”張黎嘆了口氣,語調變得柔軟,話語卻漸漸鋒利,“薛參,我不相信你在那之前看不出任何端倪,感覺不到一點她要離開你的前兆。”
“還有......”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只能沉默著,張黎接著說道,卻在開口后硬生生哽住了一瞬,緊接著以低了幾度的聲音說道,“還有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和你說了,我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我們不可能走的長遠,可你仍然傻乎乎計劃著一切,從業、買房,再到結婚......到了戀情后面,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你——應該也能感受得到,可你卻還是不斷的騙自己,強迫自己相信我們之間還有在一起的可能,薛參,你——”
“是啦!”我打斷張黎的話,我已經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趕緊扯著嗓子大聲嚷道,“我知道我是戀愛腦啦,那又怎么樣!戀愛腦不配活著了嘛!”
張黎顯然對我這招早就爛熟于心,也是,這種明顯是被戳到心里的故作發癲的掩飾,我在她面前不知用過多少次了。
她緊接著沒說完的話冷靜無匹地對我說著,就像是個十年磨一劍的盲劍客,畢生的苦修,就只為了在這一刻刺中我的心。
“你真的覺得莫話安還愛你嗎!”
一劍刺出,穿林破葉,直直刺進心臟,斃命。
我怔怔站在原地,大概是臉色慘白到讓張黎驚訝,她輕輕抓住我的手臂,對著我安慰,只可惜現在的我耳朵恍惚,聽不進去任何話語。
無數畫面閃回,海量聲音頃刻涌入腦袋,炸響在耳膜邊。
天臺上呼嘯而過的風聲,少女的細語,海邊褪去的輕浪,西伯利亞帶著聲音的厚重降雪,火車轟鳴,隨之出現的是和林佳白在一起的種種畫面。
緊接著是人聲微嘈的動物園,些許吱呀的摩天輪,晚風拂過的街道,柳絮漫天灑下的秋千上,有人在一漂一蕩,在這些畫面里面出現的聲音,是張黎和我說的一段段話。
“薛參,我喜歡你,但那不是愛。”
“薛參,別那么孩子氣,你要成熟一點。”
“薛參,我好累......”
“你非要聽?那好,我愛你。”
那接下來呢?會是莫話安嗎?會是我們在一起的種種場景和歷歷過往嗎?
并不是,只是一條長長的小石板路,兩邊的樹葉枯黃,不停往下墜落,路中間并肩走著兩個人,左邊的女人身材高挑勻稱,一頭深紫色的頭發打著恰到好處的卷,慵懶地挽著身邊男人的胳膊。
那背影我看了幾百次,上千次,絕不會認錯,那是莫話安。
但,她身旁的男人,卻不是我。
“薛參,我不愛你,也不愛任何人,我只是短暫的接受你,進入我的生活中來。”莫話安的聲音響起,與其說是平靜,倒不如說是沒有感情,“僅此而已,不要愛上我,也不要試圖留住我。”
這句話對于此時的我來說,是這么陌生,就好像莫話安從未對我說過,可我又清楚的知道,這句話,她早在和我有了糾葛之后,就不停提及,想要將之刻進我的腦海深處。
所以,正如張黎所言,一直在逃避、不愿正視莫話安根本就不愛我的這件事情的人,是我自己,將自己整天埋頭鉆進回憶的垃圾堆里面東挑西撿出一些足以自欺說她還愛我的細節來聊以自慰的人,也是我自己。
“我......”我張口,后面的幾個字卻怎么也不愿蹦出來。
“如果有天,我能克服所有的障礙,請你和我永遠在一起吧。”似乎是那個午后的風跨越秋冬吹來,將莫話安當時含糊不清的話吹到我的耳邊,我此刻清楚地聽到了她的聲音。
“我相信,她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