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燈的體力并不算好,準確來說是很不好。
不過,高中時期祥子和愛音兩位跑步健將日常會帶燈晨跑,倒也讓燈的體魄好上一些。至少現(xiàn)在的燈跑上幾百米后也只輕微喘氣而已。
燈跑到住院部門口后調(diào)整呼吸,便乘坐電梯來到8樓奶奶住院的病房。
奶奶住的是雙人病房,另一位病人是位中年婦女。她最近剛做完手術(shù),正在靜養(yǎng)。
燈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半晌過后,病房內(nèi)虛弱低沉女聲響起。
燈動作輕緩熟稔地推開門,正想往窗邊病榻走去的步伐卻忽地停頓。
靠窗一側(cè)的病榻空蕩蕩的,被褥像是換了一套,整齊方正地折疊放置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等待著下一位病人的到來。
燈愣神,佇立在門口。
“麻煩關(guān)下門,孩子。”頭上纏著白紗布的女人輕聲道。
“啊,對不起……”
燈臉微紅,趕忙轉(zhuǎn)身將門輕輕帶上。女人對燈報以淺泊微笑,指了指床邊的探望椅子示意她坐下。
“……藤井阿姨您好,手……手術(shù)還順利嗎……啊不,您最近身體還好嗎?”
燈坐下后沉默片刻,開口道。
“怎么說呢?感覺除了腦中時不時傳來一陣抽痛,還有身體時有時無的麻木外,比手術(shù)之前癥狀輕了許多。謝謝關(guān)心,小燈。”
藤井女士望著燈平靜地說道。
燈雙手抵膝,低頭端坐著。
“小燈……你覺得人死后,靈魂會去往何處?”
“……虛無,漆黑一片的虛無。”
“可以……說得具體一些嗎?”藤井女士望著燈,只見遮蓋住臉龐的灰紫劉海輕顫拂搖。
燈抬起頭。
“什么都看不見,耳邊徒留呼嘯的風聲,風聲漸近消逝,漣漪一圈圈淡開,靜悄悄的,什么都不愿想,也什么都掌握不了,空蕩蕩的,明明是不可名狀之暗,卻好似望見啟明星恒定虛偽的閃耀。”
燈將視線帶過藤井女士,掠過空床,定格在窗外的深夜。
“埃雅仁迪爾,是大海的戀人呢。”
“嗯。”
“唉……?”
“你媽媽在綜合樓門口等你,她料到你會來這里所以托我轉(zhuǎn)告。”
“啊……好,那……再見。”
燈起身有些快,不慎撞了一下椅子腳,她紅了下臉便帶著歉意點頭,隨后急忙轉(zhuǎn)身離開。藤井微笑回應(yīng),待燈帶上門后,一臉平靜地閉眼睡去。
燈一口氣跑到綜合樓下,卻忽地停住了腳步。
……
過了一會,她再次邁開腿,緩緩朝門口走去。
燈一眼便望見熟悉的身影,卻那樣憔悴,蹲靠在大廳走廊的墻邊。
“……媽媽。奶奶,是走了嗎?”
燈輕聲道。
女人緩緩抬頭,疲憊的雙眼對上燈琥珀色瞳孔,她點點頭。
……
“媽媽,奶奶會去一片湖邊,那里有一棟小木屋,旁邊是櫻花林。”
“小燈……還真像你的奶奶呢。”
高松光望著燈瞳孔中悠悠回還流轉(zhuǎn)的琥珀波紋,不知為何內(nèi)心淡淡憂傷,卻又不可名狀地岑寂寧安。
高松燈的奶奶也就是自己的婆婆,名叫高松千穗理。知道千穗理的人寥寥無幾,但知曉“鈴木澪”的卻大有人在。“鈴木澪”創(chuàng)作的詩集至今仍廣為流傳。
伊人生逝如流水。
老人家希望薄葬,宛同她淡淡劃過天際的一生。
“小燈,要見奶奶最后一面嗎?”
高松光平靜溫和地說道。
“嗯。”
燈望著媽媽閃爍的眼眸,鄭重地點點頭。
母女二人緩緩走在通往太平間的路上,緘默不言。
以前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吧,可是……為什么……心臟生澀地疼,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人類在這種情況下,淚腺會分泌眼淚。
燈下意識用手指觸碰到眼角,酸澀得厲害,有些滾燙。
好像淚水在流出眼眶前,就被內(nèi)心的灼熱傷痛燃燒殆盡。
好痛,好痛,好痛。
走廊盡頭,拐過一個轉(zhuǎn)角,沿著樓梯往下走。
或許見不見并不重要……燈驚訝于自己竟這樣想。
或許此在,通往冥界的階梯。
奶奶生前寫下詩篇的過程是此在,她與自己與爸爸與媽媽與爺爺?shù)纳罱?jīng)歷是此在,那么生前是此在。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燈與媽媽并排走著,她胡思亂想著,或自閱覽的書籍語錄,或奶奶曾念誦的一些經(jīng)文……樂福鞋每次踏在冰冷堅硬臺階上,便發(fā)出啪嗒聲響。
燈不知道自己是幾時站在奶奶跟前的,待她意識過來時,媽媽輕拂著自己的后背,而她感到有什么將臉頰濕潤。
是……在流淚嗎……
燈緩緩抬起雙手,分別用手指輕觸雙靨。濕潤的,是名為淚水的液體。
奶奶住在湖邊的小木屋里,四周栽滿櫻花樹。
她的樣子總在變化。最近腦海中蒼老的奶奶,記憶中的慈祥溫和的奶奶,照片中知性的中年奶奶,爸爸少時記憶中與早年詩集書末照片里年輕美麗的奶奶……
“再見了,奶奶……”
……
柏林,舍奈費爾德機場。
個頭嬌小卻身姿挺拔的女孩蹬著雙AlexanderMcQueen騎士靴,邁著干練的步伐行走在前往登機口的廊道中。淺灰藍的微波浪卷在她肩頭隨步伐有節(jié)奏地跳動,被蜷曲發(fā)絲半遮掩的耳中掛著藍牙耳機,女孩隨著音樂節(jié)奏吹著口哨。
“絶體運命黙示録,
わたしの誕生?絶対誕生?黙示録,
闇の砂漠に燦場?宇葉,
金のメッキの桃源郷,
晝と夜とが逆回り,
時のメッキの失楽園,
ソドムの闇,
光の闇,
彼方の闇,
果てなき闇,
絶體運命黙示録,
絶體運命黙示暗?黙示録。”
……
“嘟嘟——”
不適時的電話打來,女孩被打斷了節(jié)拍,她皺了皺眉,隨后掏出手機查看。
【初華——來電】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滑向接聽鍵。
“saki醬……”
溫柔略帶刻意修飾語氣的熟悉聲音在耳邊響起。
“……什么事,uika。”
祥子淡淡道。
“那個,你是不是今天要回……啊……”
對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突然住口了。
可祥子還是猛地一顫,腳步頓止。
“你監(jiān)聽我?!”
“不……不是這樣的……saki醬你聽我說……!”
對面似乎很緊張,慌忙語無倫次道。
“嘟嘟——”
初華望著掛斷電話的手機,癱坐在單人沙發(fā)上。
“完了……不要——saki會討厭我的……saki會討厭我的……saki會討厭我的……”
她喃喃道,曾璀璨的淡紫色瞳孔此刻呆滯無神,視線投射在大理石臺面的伏特加酒瓶上——還剩下一半酒液。
……
祥子果決掛斷電話后,她看了會初華的電話號碼,閉眼蹙眉,隨后輕輕嘆了口氣。
“該來的總會來,逃也逃不掉,還是想想怎么面對吧……”
祥子寶石藍的美甲在走廊燈光下流瑩,她深呼吸后平復心情,睜開眼再次點擊初華的電話號碼。
“saki醬請你聽我說……那個我……”
幾乎是秒接,輕柔慣的女聲顫微祈求道……
“uika醬,我不會不理你,不用這樣。我們是青梅竹馬,不是敵人。”
祥子輕聲道。
“唔……saki醬……謝謝你。”
那邊的女聲長舒了口氣,輕笑道。
“我知道你給我和燈的手機安裝了監(jiān)聽系統(tǒng),雖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祥子繼續(xù)說道,語氣平淡,聽不出責怪,卻也聽不出波瀾。
“對……對不起!我這就全部刪掉……對不起……”
對面好聽的女聲忽地一顫,急忙不停地道歉。
“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uika醬不會干壞事的,uika醬每次聽完就會把記錄刪掉。沒猜錯吧?所以你其實并沒有需要刪除的內(nèi)容,因為你不會保存也不會傳出去。”
“你……早就知道了嗎?saki醬……”
輪到初華愣住了。
“畢竟我們是青梅竹馬啊……uika醬的性格我再清楚不過了。”
“對……對不起!”
初華不知為何感到心里忽然放下了什么很重的包袱,似乎……感到內(nèi)里有些許輕泛。
“不要為難燈。”
祥子接著淡淡道。
“我已經(jīng)把……小燈的監(jiān)聽插件刪掉了!對、對不起!連小燈這樣單純的孩子我也監(jiān)聽了……我實在是好差勁……”
對方顫抖著聲線,隱隱傳來啜泣音。
“我希望,同時也覺得……你能和小燈成為很好的朋友。你有什么不滿可以沖我來,我能承受你的一切。但你若是對小燈做出什么沖動的事,我便永不見你。”
祥子語氣溫和地緩緩道,卻擲地有聲。
“我對天發(fā)誓,任何時候都不會傷害小燈。”
對面沉默片刻,之后傳來堅定的女聲。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
“所以saki醬,也請不要討厭我……”
“uika醬。”
“唉……”
“不會討厭你的。”
“唔……”
“我的監(jiān)控你留著吧。”
“……唉?”
“因為我相信uika醬不會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我知道uika醬是什么樣的人。”
“對不起……嗚嗚……”
“好啦好啦,我要登機了,拜拜。”
“嗯!saki醬一路順風!到了和我說聲,我準備了好吃的給你……”
“嗯。”
關(guān)機,登機。
坐定以后,藍發(fā)少女取出皮包夾層中的一條銀項鏈,小心翼翼地戴在她那雪白的項間。
項鏈中間掛著的,是燈送給自己的獨角仙琥珀,九米島亞種,世界上最小的獨角仙品種之一。
“燈,我來見你了。”
她靠在窗前,望著窗外機翼上規(guī)律閃爍的紅色燈光,心底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