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天光未明,灰白色的晨霧還未完全散去。
林初雪早早起床,站在酒店二十六樓的窗前,望著遠方朦朧的城市輪廓發了會兒呆。她一夜未眠,凌晨三點才把陳業鳴教授發來的病例初步瀏覽完,越看越清醒。
病歷文件厚達兩百多頁,附帶影像資料、血液分析、術前評估記錄以及歷次住院小結。秦老爺子的身體狀況遠比她預期復雜:冠脈嚴重鈣化、三支病變、既往接受過介入術并發不全、同時伴有中度肺氣腫與隱匿性肝功能異常。
一切都讓這臺高風險的心臟搭橋手術仿佛走在鋼絲上。
她靠直覺知道自己會接這臺手術,只是還沒準備好承認。
七點零五分,房間門鈴響起。
“林醫生,早。”李晉站在門外,面色比昨晚更緊張。他不是一個輕易顯露情緒的人,但此刻神情凝重,話也說得格外快:“秦老先生剛剛突發胸痛,送到了仁澤私立醫院。陳教授已經過去了,車在樓下等您。”
她怔了一下,立即轉身返回房內,換下原本為早餐會準備的西裝禮裙,換上一身簡便的深藍色褲裝。長發迅速綁起,口罩戴好,便出門了。
車速很快,沿著四環一路疾馳。
林初雪看著車窗外倒退的城市街景,一時間心跳比她自己預料的還要平穩。仿佛一進入醫學事件中心,她便能暫時隔離那些情緒上的波瀾。
“什么時候開始痛的?”她問李晉。
“大約清晨五點四十,睡夢中突然劇烈胸痛,出汗,心率快。第一時間聯系了陳教授,我們立刻叫了專車送到仁澤。”
“用藥了嗎?”
“在車上給了硝酸甘油和速效救心丸,但沒有緩解。”
林初雪皺了皺眉:“血壓?”
“90/55。”
“不妙啊。”她低聲道。
她知道,秦銘遠很可能已經趕到了醫院。這不是私人事務,是一個隨時可能轉化為醫療突發事件的場面。她需要冷靜,需要像以往在戰地那樣,把人命放在感情之上。
仁澤醫院在市區西北,主樓落地窗明凈,入口處已有人等候。
林初雪剛下車,便看到陳業鳴穿著手術前的藍色刷手服,在入口處等她。
“在六樓心內科加護室。”他一邊快步帶她上樓,一邊低聲說,“目前心電圖呈現ST段明顯抬高,疑似廣泛前壁梗死。準備緊急導管。”
“意識清醒嗎?”
“神志模糊,呼吸急促,有輕度肺水腫征象。銘遠堅持讓我們主刀。”
“他在?”
“在病房。”
電梯門開那一刻,林初雪的腳步略有一頓。
走廊內燈光明亮,急救推車停在門外,幾名護士正緊張調配藥液。秦銘遠站在門邊,穿著黑色襯衫,神情冷峻。他看見林初雪的那一刻,只是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林初雪沒回應,只是穿上防護衣,進入病房。
氧氣面罩下,秦老爺子面色灰白,滿額冷汗,額頭青筋暴起。心電監護儀顯示心率已達132次/分鐘,心律不齊,ST段抬高極顯著。
“準備靜推多巴胺與速尿,開放第二靜脈通路,腎功能監測同步上。”她迅速下達指令,動作干脆利落,目光卻未離開儀器。
“陳主任,您看介入還是保守?”身側的心內科主治問。
“沒有時間保守。”她沉聲說,“CT影像?造影資料?盡快做評估,必須明確阻塞支血管的位置,如果主要三支病變合并前降支閉塞,那我們只能等心內準備搭橋,撐不了太久。”
“你是說立即進行搭橋預處理?按她說的做”陳業鳴接過話頭。
“我建議術前準備馬上啟動,同時通知心外進入術前評估,不能賭時間。”
病房內外一片沉寂。
林初雪脫下手套,站起身,目光轉向窗外。陽光正從遠處灑進來,玻璃上映出她清冷的面容與身后那一張張焦慮的臉。
就在這時,她轉頭,看向病房外站著的秦銘遠。
“你要的是結果,我會盡力。但我必須以醫生的身份說實話:即使術前評估通過,這臺手術依舊是高風險。”她目光平靜,“你能接受任何結果嗎?”
他迎上她的眼神,良久才低聲:“只要是你做的,我相信。”
林初雪喉頭微震。
他們之間,從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承擔問題。
病人終于穩定下來。氧飽和度升至96%,心率維持在正常范圍,血壓也通過藥物支持逐步回升。護士輕聲地向林初雪匯報著各項指標的改善情況。
她站在床邊,低頭重新檢查了一遍記錄板,將之前的臨時醫囑逐項讓吳倩倩填寫進電子病歷系統中。看著筆尖在光滑屏幕上劃動,密密麻麻的字條里藏著她每一步判斷和選擇的依據。
那是她熟悉的戰場,不容情緒占據一絲空隙。
直到交班醫生接手病人,確認急性中毒期已過,她才脫下外套式白袍,走出搶救室。手表指針指向上午九點,天光已徹底亮起,但她整個人像剛從一場無聲的手術中走出,脊背緊繃到麻木。
“林醫生,教授在會議室等你。”是吳倩倩的聲音。
她應了一聲,拉直衣角,走向醫院五樓的專家會談區。
會議室內,陽光透過百葉窗斜灑在長桌上,映出一排文件夾和電子投影。陳業鳴坐在主位,身旁坐著秦銘遠,他神情依舊嚴肅,指節下壓著一份報告,似乎剛翻閱完。
林初雪進門時,輕輕點了點頭。
“剛剛已經聽倩倩詳細匯報了。”陳業鳴望向她,語氣帶著一絲欣賞,“你的處理判斷非常到位,尤其是在排除高鉀誘發室顫這一塊,非常謹慎。”
林初雪坐下,不卑不亢:“那位患者用藥史不清,急診窗口期非常短。我盡量讓判斷和動作同步。”
“做得很好。”陳業鳴將手中文件推向她,“這份是老爺子近半年完整的體檢報告,還有前幾天的慢病門診記錄。結合這次發作,我傾向于認為潛在存在長期電解質紊亂,加之夜間服藥未記錄劑量……不排除誤服或藥物清除障礙。”
林初雪接過文件,低頭瀏覽,眉頭逐漸鎖緊:“他這套方案不太合理,部分處方重疊、劑量沒有精細調整。慢性用藥配合老年人腎功能減退,確實很容易出問題。”
“所以我們準備召開一次多學科診療會——針對他現在的綜合狀態。”陳業鳴頓了頓,轉向秦銘遠,“你也聽見了,目前還不是做根治性手術的時候。”
秦銘遠低聲問:“意思是……這次不動手術?”
“不是不做,而是現在不行。”陳業鳴一字一頓,“身體狀況太差,稍有閃失,他未必撐得過術后恢復。我們要重塑整個治療體系,再考慮手術時間窗口。”
他轉向林初雪:“我希望你能加入術前準備團隊,先把現階段的慢病控制、營養支持、基礎調養這些落實好。”
林初雪輕輕點頭:“好的”
氣氛安靜了兩秒。
“林醫生。”秦銘遠忽然開口,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經過精密計算,“麻煩你了。”
她抬眼望向他。光線在他臉上投出棱角清晰的陰影,而那雙眼卻不是感謝,而是一種復雜的、隱忍的凝視,像是多年未能啟齒的困惑。
她不語,只是輕聲回應:“病人救回來,是團隊的力量。”
這句話,說得幾乎公事公辦。
陳業鳴察覺到氣氛中的一絲微妙,便站起身來打破沉默:“好了。初雪你先去休息,今晚我們把會診人員名單初擬出來,明天早上九點定時間開術前籌備會。”
她起身告辭,腳步走得從容干脆。
而秦銘遠坐在陳業鳴身側,靜靜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眼神里仿佛纏繞著過去許多年不曾言說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