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雪并沒有回酒店,而是選擇繼續留在醫院的值班休息室。她太熟悉身體發出的每一個微小信號了,眩暈、低熱、易怒、惡心……所有癥狀都在朝一個方向指引,可她卻像是在深海中徘徊,不肯游向那扇早已敞開的門。
清晨的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她睜開眼的瞬間,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她按亮手機,屏幕上跳動著日期:周三,距離她歸國整整滿一個月。
一個月里,她從戰區歸來,做了高危手術,參與急診排班,見了秦銘遠,也再一次被拉入了那個名為“歸屬”的迷宮。
敲門聲響起,是江帆。
“林醫生,陳教授讓我們把病例整理一下,下午他要看材料。”
“好,我馬上來。”她捧著熱水漱口,卻感覺喉嚨一陣灼熱,那種想嘔吐的沖動終于壓不住了。她沖進洗手間,跪在洗手臺前干嘔。
江帆在外頭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推門進來,只是遠遠問道:“你沒事吧?”
林初雪扶著洗手臺站起身,沖了幾把冷水在臉上,聲音盡量鎮定:“沒事。”
但她心里清楚,不只是低血糖。
中午,林初雪找了個借口離開醫院,悄悄去了附近的一家私立醫院。
診室內,年輕的女醫生一邊翻看她的檢測報告,一邊抬頭看她:“你確定要我如實說?”
林初雪點頭,手緊緊握住膝蓋。
“懷孕了,大概五周。”
那句話像是按下了某種開關,林初雪的身體猛地一震,掌心幾乎滲出血來。
“你……還好嗎?”醫生遞來紙巾。
林初雪搖頭:“沒事。”
她走出診所的那一刻,整個人仿佛從高空墜落。
她想起那一晚,在法國轉機時的雨夜。他們之間沒有告別,只有身體碰撞時短暫的溫存。她以為時間會沖淡所有事,甚至一度以為這份回憶已經消散在那場塵封的戰火中。
可現在,它以最真實、最無法逃避的方式回來了。
傍晚時分,秦母打電話過來:“初雪,今晚有個家宴,你方便的話一起來吧。爺爺的恢復情況不錯,我們想正式感謝你。”
林初雪沉默了幾秒,還是答應了。
晚宴設在秦家老宅的庭院內,燈光溫柔如夢,花香與燭火交織。
林初雪穿著一身深藍色長裙,外搭白色披肩,神情平靜,看不出絲毫異樣。
秦銘遠站在庭院角落,遠遠望著她,眼神復雜。
飯局間,秦老爺子興致頗高,不時開玩笑打趣林初雪與秦銘遠的“緣分未盡”。秦母順勢提及:“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感情的事是不是該認真想一想?”
林初雪輕聲回應:“現在工作比較忙,還沒想太多。”
秦銘遠倒是沒說什么,只是為她夾了幾次菜,動作自然,卻也有某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飯后,林初雪獨自走到庭院邊緣,遠處的山影在夜色下顯得模糊不清。
“你一直想走,卻總是走不掉。”秦銘遠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林初雪沒回頭:“我以為我已經走掉了。”
“你知道你沒有。”
她轉身看著他,眼底浮起一絲疲憊:“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
“可你還沒告訴我一件事。”他緩緩走近,“你是不是……懷孕了?”
林初雪的心驟然收緊。
她沒問他怎么知道,只是閉了閉眼:“你想要我說什么?”
“我想聽實話。”
“是。”她低聲,“懷孕了。”
秦銘遠的面色復雜,眼中像是掠過一陣怒意,又像是壓抑著某種情緒。“你打算怎么辦?”
林初雪靜靜地看著他:“這是我的決定,不屬于你。”
“可我是父親。”
“你是一個過去式。”她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
身后的燈火在風中微微晃動,像她此刻內心搖曳不定的光。
夜風掠過長廊,拂亂她耳邊的發絲。林初雪步履匆匆地走出庭院,連告別都來不及說。腳下的青石板在她高跟鞋的踩踏下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口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燈火通明的老宅的,只記得自己一路走到馬路邊,攔下出租車,關上車門的那一刻,終于松了一口氣,卻幾乎立刻又被嗆住。
她咬著牙,沒有哭。
她不能哭。
她將手貼在小腹上,指尖微涼,掌心卻透出一種無法言說的躁熱。五周……五周,意味著她體內那個微小的生命早已開始心跳——她怎么可能狠得下心?
出租車在夜色中穿梭,窗外是一排排熟悉而冷漠的街道燈,她的影子在玻璃上映得模糊不清,就像她這段人生的下一頁,寫滿了不確定的空白。
手機忽然震動。
她低頭,是一條未讀短信。
是秦銘遠。
【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不管你怎么決定,我都會在。】
她盯著那幾個字良久,最終卻只是鎖了屏,將手機扔回包里,閉上眼,靠在車窗上。
她不想去想他的善意,也不愿再被這種似有若無的溫情打動。太晚了,他們之間早就錯過了最合適的時機。就像這場懷孕,不是計劃中的未來,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試煉。
車停在醫院門口。
她沒有回急診科,而是轉入旁邊的醫生宿舍樓,進了那間她獨自申請、幾乎從不透露給任何人的備用單間。屋內布置簡單,床單是灰白色,書桌上堆著她在非洲時帶回來的手稿和影像筆記。
她將包扔在椅子上,緩緩脫下外套,倒進床鋪。天花板上那盞冷色燈光照在她臉上,她望著它發呆良久,眼底終于浮出一絲疲憊的濕意。
“我真的準備好做母親了嗎?”
她不止一次在生死線上搶救他人孩子的生命,看過新生兒第一聲啼哭,也送走過無數未出生的胎兒。可當一切變成她自己的現實時,恐懼卻像潮水一樣將她吞沒。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站在手術臺上,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冷靜、理性、不動聲色;更不知道,在這個城市,她究竟還能依靠誰。
但她知道——
她不能失去自己。
她不能讓這段意外,成為自己生命的裂痕。
她緩緩坐起身,打開床頭柜,取出一本未讀完的醫學筆記,翻到那一頁病例。手指劃過文字,她逼迫自己重新回到那熟悉的軌道,哪怕只是暫時忘記身體的變化。
可下一秒,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醫院急診值班室打來的。
“林醫生,三號高速路上出了連環車禍,已經啟動應急流程,陳教授讓我們所有人回科室集結。”
她愣了一下,旋即清醒。
“好,我馬上到。”
林初雪掛斷電話,迅速穿上白大褂,將頭發扎起。動作利落而沉穩,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猶豫不安的女人,而是林初雪——那個在異國戰場無數次搶救生命的急救醫生。
她走出宿舍,迎著夜色奔向急診科。
沒有人知道,她的身體正藏著一個尚未成形的生命。
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正翻涌著不為人知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