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這樣想,父母其實都是關心孩子的,只是可能不太會表達。”
“我不需要他們表達。只想要他們不要隨時讓我做出保證,說我是個神經病!”
武來果機動地抬起雙手在面前抖動著。十指緊繃卻又像虬曲的樹根,這是非常典型的刻板動作。
阿柴有些慌張,看得出來她此時內心一定很痛苦。
“不讓我做這個!不讓我做那個!到底是什么能讓他們滿意啊?我想是不是我去死,我壓根沒有出現過他們就會很愉快啊。”
“來果,你別這樣說。來果,別這樣想。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是他們看不到,是他們瞎。”
“我做得好?我不是很失敗嗎?”武來果的聲音絕望,“老大不小了想辭職,在別人已經結婚生子的年紀,沒車沒房,沒小孩沒對象。這不就是父母眼中最失敗的孩子嗎?”
阿柴急切地否定。
“不是啊。你博學多才,無論讀書還是工作你都能通過嚴酷的競爭脫穎而出。難道你也認為你的價值只是結婚生子嗎?”
這些東西難道自己不明白嗎?武來果還是覺得阿柴果然太天真了,人其實很難沒有任何關系地獨活。
有所謂的親人、戀人、朋友、同事、同學等等,亂七八糟的一片網。她從20歲開始就在不停地試圖切斷那些聯系,但實際上非常困難。
所以活著并不只有我以為,我想,我要,我做,在龐大的海流中一粒水的逆行并不能活。
“我以為的價值并不重要。”她嫌棄地看著阿柴的雙眼,“社會對你的評斷都是建立在除你之外的人的認知和價值體現上。這樣說你能明白了嗎?”
阿柴從那雙眼眸中感受到了絕情,她的天秤是沒有重量的。
似乎是因為沒有感受到所謂有價值的評斷,她才沒有體恤、熱愛等感情。與之種種的斗爭之后,她的自洽是像一個旁觀者冷靜地看著自己苦痛掙扎的樣子,并且萬分嫌棄。
所以她才可以在很多的情緒中迅速恢復決絕的姿態,可唯獨不能把悲傷變成開心。
“人,可以脫離社會嗎?”
她重重地重復,短短幾字猶如大錘敲在阿柴心上。使他有了些挫敗感。
他所要做的是讓武來果回到正常的社會,可是社會的主流想法她說的是沒有錯的,是穩定的工作,是在三十歲前結婚生子,是不計回報的吃苦耐勞……
人活著可能真的是受盡捆綁的一生,必須活在規則和條框之中,那些所謂自由的吶喊,發生著的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當然知道。
只是在所有的故事、報道、自傳里他們都不是一個人。
“不能。可是有很多的社會、規則和價值。”
“很不幸,我的家人并不是那種。”
所以才說是沒有人要的孩子嗎?
阿柴到這一刻才懂得武來果的憂慮。辭職這件事對于她來說好像還沒到必須,好像還可以繼續忍耐的理由。除了金錢帶來的窘迫,事業野心受阻之外,還必須忍受在本該親密互相支撐的關系和環境下孤若無人的壓力,如果確定忍受不了就必須選擇做家庭甚至是家族的背叛者。
這一點在這個親緣社會中才是最難做到的。
那會讓她更加孤獨和悲傷。
畢竟家就算不是家,仍戴著所謂家的帽子。
他和武來果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其實是沒家人的,唯一關系還算親密的人只是上司王大益。
但也僅僅是因工作發展出來的關系,如果哪天突然說要做陌生人或者仇人他也毫無心理壓力。
“那我做你的家人啊。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沒有。認真的。”
“那抱歉了。我不認為你會那樣做。至少能從你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就感受得到,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太小心眼,睚眥必報,并不覺得尊老愛幼是那么理所當然。你是一個好人,我不算。”
“你有時確實不太好。但是你很善良啊,不然你絕不會教我,說我你來來順受。”
周末的時候阿柴照常去煦陽村打工,武來果對此并沒有什么意見。她不算是一個專橫的人,阿柴并沒有因此耽擱打掃和做飯的活就都無所謂了。
原本阿柴是極力邀請休息的武來果也一同去海邊的,他將煦陽村的美描述了個天花亂墜。潑猴碼頭嶙峋的黑色礁石就真的很像猴子,翠綠色的山脊顏色比商場里最濃的綠還要讓人心怡,沿著長長的防波堤走海浪聲能把所有不快的情緒都沖走。
可無論阿柴的描述有多誘人武來果愣是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她覺得身子很懶心情也不是很好寧愿在家里躺一整天也不愿意踏出門半步。
中午起床的時候阿柴果然已經出門了,武來果在家里轉了一圈,還是又躺到了沙發上。
她的人生好像已經和沙發長在了一起,完全無法分離。
躺了一會,覺得屋內的光線還是太亮了,武來果走到窗邊才后知后覺的發現今天又是一個大陰天。
可能是出現什么錯覺,例如自己的大腦,視覺,或者說是天氣本來就是錯的。
她絲毫沒有猶豫地將家里所有的窗簾都拉上,在分辨不出黑夜或是白天的環境里才稍微有些心安地躺回沙發上。
狀態沒有糟到想要流淚的地步,腦子里還是越來越多的塞進各種各樣的東西,工作上的事,親人的短信,對海邊突然燃起又突然不負責任地熄滅的期盼,阿柴說過的賺錢養自己,如果辭職能找到什么工作……
很快腦子就沒法再順暢地運轉了。
武來果將平板丟在一邊,望著天花板,覺得壓抑,又覺得人生無趣。
她希望可以有些改變,又懼怕改變,猶豫輾轉中又自暴自棄的想如果來一場入室搶劫式的脅迫該多好。
脅迫她立刻離開現在的生活,否則就殺了她。
就那樣把自己無力處理的人生掀翻,來一個翻天覆地的改變。
阿柴是不是有些像那個入室搶劫犯呢?
好像是有幾分相似的,不管不顧的要自己跟著他拋棄現在的生活。
說老實話,真的不情愿嗎?
不是的。
只是如果搶劫的是大家閨秀,必須勉強拿翹,做做姿態。
有人說半推半就其實是欲拒還迎。真的是那樣嗎?
這可真別扭。
武來果厭煩地翻了個身,無緣由地和自己置氣。
她開始找拒絕阿柴,好讓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半推半就,欲拒還迎的理由。
很快過去那些糟糕的回憶和體驗涌了上來,她一邊咀嚼著痛苦一邊罵自己沒罪找罪受是有毛病。
很快武來果越陷越深無力回天,異常的失重感提著她的腦袋將她整個人在空中甩了幾圈,又迅速把重物拴在脊椎上,重力拖著她往下墮,于是陷入了深沼,看著各式地獄在眼前輪番上演。
到這里以為不過是尋常。
可沼澤里藏著的蓮子不知收到了什么的呼喚,開始萌動生芽。
千年蓮子開花之類的新聞好像看到不少,當時只覺得無聊、無趣,正當那顆蓮子在自己面前,在不分手指的黑暗中發出生命的光來,武來果覺得胸口也涌動不安,好像有什么要出來了。
她趕緊捂住。
那里確實是呼吸不暢,但不是被壓抑著的那種,是有什么在破殼之前的生出的癢痛和不慣。
說不出是驚喜還是驚恐的不安,只能歸為乏味又期待著。
瘋狂的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