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就是小夜?”
我轉身欲看是誰,卻才曉得叫喚對象不是我,而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女生。眼見她禮貌地微笑迎上剛才叫喊的男人,我有點不祥預兆。本來在等公交的我也不顧錯過有車的風險,在后方多留一會,多留心眼。
男人衣著打扮舉動都一副宅男的模樣,粗框眼鏡下是閃縮的眼神,手上捧著一個被透明塑料袋包裹著的多肉植物盆栽。
兩人一言一語似乎在討價還價,女生癡迷地看看可愛的多肉又糾結地瞥一眼對方,重復幾次后咬咬下唇,低頭在包包里掏出一疊鈔票。
“不要給他!”我看不過眼,把右手的袋子扔到左手,上前伸手包住女生的錢和手。
她和宅男嚇呆了。
“你是誰?”男的怯生生說:“關你什么事?”
“我們是記者,在為網購專題搜集情報。你走吧!”
“我?你?但……”女生一時搞不清狀況,只管盯著心愛的小植物。
“她答應了交易的你不能阻止!”
“要我報警告你詐騙嗎?”
“你……”
我揚起手機男人便落荒而逃,帶著盆栽消失在視野外。
我笑笑回過頭來,女生一臉怨氣沖天卻不敢動手,幸好我擁有一副不錯的外表,否則就算沒脾氣的唐僧也會豪不客氣給我一巴掌。
“把‘熊童子’還我!”
“我幫了妳怎么卻像欠了妳似的?不是應該妳欠我人情嗎?至少一句謝謝……”
“真的謝謝你不少了!我跟你比陌生人更陌生我在買心頭好你在阻攔我那算什么幫忙呢?帥哥!”
“我……”看著女生稚嫩的臉,大大的眼眸里閃過失落。我想,說出來她也不明白的,或是她早就清楚,要是她知道“熊童子”的市值就不會給出那沓鈔票,若是不知道亦不會相信我這陌生人的話吧。也許她不在乎錢,在乎的是別人不知道的事情:“那算吧,是我令妳失去浪費錢財的機會,我太多事了,對不起。”
我無暇理會背后女生目光如何,逕自走上公車,郁悶的坐落車尾窗旁。世界就是不平衡的,好心做壞事,良心當狗肺,我為什么就是不能克制點,當作螞蟻爬過眼底就算了?
停頓的車窗框著街上的樹木綠葉,美得好像一幅畫,在午后陽光下晃動更顯生命力。我的不快一下子揮發掉。
一位老伯走進車廂,眼看沒有空座只好站立,車開動把老伯的身體也搖動著,沒有人打算讓坐。我二話不說起來,叫老伯去坐,老伯不好意思,推我回去,我就告訴他我下站下車,他才又笑又謝地向后座走,我不管還沒到站便向車外走。
“我們走路回家吧!”我提起袋子,對著剛選購的泥炭土說:“辛苦你們了。”
2
他忽然回頭,視線直落我的方向,我連忙縮到路旁的面包店。還以為被發現了,原來他被路人碰撞一下,但沒有發怒,眉也沒皺反而微笑說聲沒事。然后繼續走他的路,我繼續保持距離的跟蹤。
高個子的他不怕走丟。遙望他的后腦他的發背,整潔利落。這家伙是什么人?他的手包圍我的手時,不溫不涼,卻有一種安穩的保護感覺,猶如自己的手心自然融合不排斥。他為什么阻止我交易?他真的是記者嗎?一身休閑服加上偏白的膚色并不像。要去哪里?沒有都市人急忙的步速,應該下午不用上班吧?手上的袋子裝著什么?這方向并非住宅區,然而一路走過商店的他也沒有購物的意思。
一串的問號還未有著落,他的身影便到達目的地。那是一層別致的玻璃外墻店鋪,四四方方的里面盡是綠色,占地不少,門外有若干客戶擾嚷著,皆是女性。
我隨便靠在不遠處的燈柱上,探看他掏出電子鑰匙排開人潮進入店內。隨著客人逐一踏進門檻而消失,四方的玻璃窗亮了燈,就像店鋪靠吃人而發光那樣。
我緩緩走近店鋪右側,潔凈無瑕的玻璃沒窗也沒布簾,簡約得只有前景的綠色植物和背景的白色柜臺,中間穿插欣喜的人影。
轉到店的背面,顏色都是綠和白,不一樣的是玻璃上有窗戶,也有收起來的百頁簾。這時我發現植物的綠色和外形跟右側的不同,這里是一所溫室培植店吧?
再走到左側,發現沒有反映我的倒影的玻璃窗,而是換成鐵絲網的墻,能清晰看到不同層次的綠色和嗅到青蔥的氣味。我的焦點很快聚落于一片多肉植物上。
心跳厲害得像遇上對的人,脈搏聲蓋過世上所有的聲音,雙腿仿佛鬼附身一樣不由自主地走向前門,景色都被目眩扭曲。就在推門一刻,一張招聘啟事把我拉回現實。
【冰燈玉露】
對象:20-30歲男女不限,健康積極,待人親切有耐性
工作要求:日常植物照料及銷售,無須學歷,工作時禁止煙酒
工時:上午九時至下午四時(午飯一小時)
薪酬:四百五十元一天(不包吃),日結
工資夠吸引的,工時又不長,對于五行缺金的我簡直是中頭獎了。莫非剛才在門外守候的不是客人而是來應征的?
“都沒多說兩句就被拒絕了,真不知他要什么人……”兩位女子頭發一長一短的踏出門口,長發的一臉無奈。
“在你前面的那個貌丑被拒無話可說,但妳美若天仙他都拒絕就很大問題了。難道他是’基‘的?”短發女蹙眉,挽著長發女的手臂走。我不著痕跡地跟隨八卦去。
“不,他很久以前有女朋友的,不知何故分了之后再沒見他有女人了。”
“一定是有陰影了。但是招人又不是招女友,關他失戀何事?”
“不清楚。只見員工一個換一個的,由興奮的表情進店變成木訥的樣子離店,不久之后再沒請人了。”長發女停下腳步,把尾隨的我嚇了一跳。“有說老板他是妖精,聘請銷售員是為了吸取人類的靈氣,讓他長生不老。”
“不是吧?妳還去應征干嘛?”短發女肉緊地抱住對方的手臂,樣子一樣肉緊。
“傻的嗎?世上哪有妖精?”長發女笑笑:“不是當事人,無法明白當中緣由。”
“妳說得那么認真,我真的怕啊!”
“那么好的報酬,管他的做什么,有錢就去賺吧。唉,可惜沒有選上我……”
“這么說好像落選情人的語氣呢!哈哈!”
我放慢腳步,拉開了八卦的距離。滿腦子覆蓋著那人的綠色店鋪和招聘內容。這不就是天掉餡餅嗎?條件這么好,必定有代價。
“咕嚕~”肚子叫餓,先去吃東西吧。因為這個怪店主的出現,我的午餐被耽誤了。
可是我沒意識到,若沒有他的出現,我的人生不知還要被耽誤到何時。
在不熟悉的地方巡逛,查閱交通網絡,視察食肆分布,最后在一間西餐廳坐下。眼睛略過肉類主菜直接選定蔬果沙律套餐。作息有序生活規律是訓練出來的,為了對自己的身材負責,我什么都可以犧牲,好比我最愛吃的肉,說戒就戒,從不猶疑。
唯獨這次心被左右了。
“是他欠我的熊童子,我就要他賠償而已。要多少錢呢?還是要貨?倒不如兩者都要……就說是剛巧路過,不好,還是說朋友介紹……”
難得找到回去的借口,卻被擋在門外。看看手機,不過是四點十五分,店內漆黑一片,剛才熱鬧的氣氛沒有留下半點,寧靜得像未營運過。
尋覓玻璃門后人跡之時,才看到把手旁邊的磨砂細字:“營業時間:上午九時至下午四時”。
3
一個人從夢中醒來,真的不好受。噩夢沒能訴說,美夢更顯失落。但誰又能接納不完美的枕邊人?每次都是帶著厭棄的眼神離我而去,把心碎的我丟得更殘破不堪。我注定沒有被陪伴的日子,只得習慣。習慣零碎,習慣空虛。
猶如世上冗贅的我,活著似乎沒什么意義。又或許只有存活著,才知道我的存在有何意義。
當走出暗室的房門,純凈的陽光穿過透徹的玻璃撫摸我的身體,那些陰霾的傷口便被撫平了,呼吸暢快心境開朗,就像光合作用,它賜予我活力生機!
打開音響,快樂的音符在遼闊的店鋪中翩翩起舞,親吻每一盆植物每一片綠葉。用幾分鐘梳洗自己,便投入工作去:看天氣溫度和濕度、逐一點算及觀察植物生長情況、配給需要的水分和養分、記錄問題、安排時間處理,還有嫁接繁殖。由于多半是多肉植物,不易打理,甚至有時忙不過來連店門都沒空去擦干凈,就要招呼客人了。但是一看見多肉們飽滿的笑容,以及客人們一臉被治愈的幸福表情,我就無怨無悔。就像撫養自己的孩子長大一樣。
也許這樣忘我地培育多肉,就是我的使命、我的生存意義、我的永遠。可惜現實沒那么簡單,問題漸漸浮現,我的寶貝們日趨瘦弱,我不足以撐下去。
門鈴響了,告知有客來訪。掃視店面,只有兩人,跟昨天來了八位應征女子的氛圍差天共地。也許時候尚早,不知道今天有沒有真正來見工的人呢?不是為見我,不是為兩餐,不是為貪玩,而是用心為植物的好而來的。就算是平常顧客,要是讓我知道她不會好好對待盆栽的話,我會拒絕賣出,寧愿少做一筆生意,也不愿寶貝落入可怕之家。
想起那雙渴望過后失落的眼神,心里竟然有點難過。
偌大的空間被四柱劃分,把東方的陽光間隔成不同大小的方塊。其中一方寸光芒之中勾勒出一個熟悉的側影,正凝神專注在多肉區的盆栽。
她來了。那個跟我同名的女生,我早有預感她會來,因為喜歡多肉植物的人與人之間有著無形的聯系,只是沒想過她這么快便找到此地。忽然覺得她有著植物的寧謐氣息。
“知道我為何不讓妳交易了吧?”我把對她迷離的感覺拋開,走近現實。
“是你?”女生沒有特別驚訝,接續我的問題:“你以為我不知道價格嗎?我就是想買更好品質的熊童子,不行嗎?”
“怎么看那盆都只是普通的級數。”我有點預感,這個女的不好對付:“我這里任何一盆都比他好,價格也不到五百元。昨天給妳省下的錢可以買幾盆了。”
“我不買熊童子了。”
“妳要什么?”
“我要一份工作!”
“妳?”我以為她開玩笑,我便順她意:“先填一份表格……”
“不用填。”她自信地淺笑:“你必須請我。”
“為什么?”
“你欠我的!”
“哪有?”
“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獨特的形態,就如人一樣,對嗎?就算是同科同類,還是有其個性,不是嗎?”
“是。”
“那么我偏偏喜歡那一盆熊童子,而你卻令我錯失了這無可替代的植物,這不僅是虧欠,更是罪孽深重啊!”
我竟然無力反駁。
“我即時可上班。”她奸狡一笑。
“那……”我望著她得瑟的樣子正要生氣又打住,不如將錯就錯,試試她也無妨,不合適再革除她:“妳先打掃一下店鋪,順便熟識環境吧。”
“我叫葉小野,你呢?”她眼睛圓圓的樣子像小孩。
“小野?”小野、小葉?原來不是叫小夜:“這么奇……特別的名字。算吧,妳叫我林老板就行。”
“林老板我們不是該簽約嗎?對大家有個保障。”自以為聰明的小孩。
“不用。這是兼職,只需口頭協議,店內監控錄像為證,有保障效力,沒有福利保險。”我板著臉擺出老板架子:“妳不接受的話可以離開。”
“不不不!我做,現在就去掃地。”她這小孩終究斗不過大人。
傻傻的女生不一定討喜,但至少不會討厭。她的條件完全不符合我招聘的要求,卻成了我的員工,我也搞不清為什么。只見她勤快地東摸西碰的,終于找到清潔工具,開始投入工作。
也許她的心符合我。
4
我仿佛就是綠色的葉子,屬于這里。
舒適的空間、柔和的音樂、漂亮的植物,與心境融為一體。如此輕松的感覺我真的第一次享受到。
易胖體質的我自小就承受著有形和無形壓力,拖垮日常行動之余總被別人取笑,長大了更覺得肥胖等于羞恥,等于罪,甚至是魔鬼!
我試盡所知的減重方法,肥肉卻一直相隨。傷心過,灰心過,但不甘心。藥物治療沒用,連手術抽脂那些肥肉都會死灰復燃。然而最后從我最愛吃的食物入手,戒肉吃素,肥肉竟如魔法棒一揮清脆地消失了,其后只要不給嗜肉的魔鬼喂肉,即使不運動都能保持身材苗條。
可是,沉睡的魔鬼慢慢醒來,而且循著血管入侵我的神經,就像藥力開始失效。慶幸的是,我找到了另一種藥鎮壓它。
“點算好數量跟我報告,我再教妳觀察植物的生長狀況。”
“是。”林老板給我幾張印上表格的紙,當中標示了區域和植物品種,大致分為溫室、仙人掌和多肉三區,目測總數量有二百以上,我不敢怠慢立即行動,否則不用吃午飯了。
“這區要每天澆水,注意有部分植物不要弄濕葉子和花朵;仙人掌區七到十天澆水;多肉要最小心,先觀察泥土水份吸收程度,一般澆水三到十五天不等??妳喜歡多肉應該了解吧?不要把它們悶死。”老板說完望望呆滯的我:“不明白再問我,弄清楚才去干,不要搞砸了事后給自己添麻煩。”
“知道。”
沒有一技之長的我離開校園之后做過幾份工作都沒過試用期,不是沒興趣就是沒耐性,數學不行美術不行歷史也不行,沒口才沒身高沒背景,只有不丑的外表和心態,也許適合當長期兼職。
老板在為客人導購心水盆栽,不知是他看穿我的性格還是知道我不擅銷售,讓我專注在植物打理上。以往數鈔票都出錯的我此刻竟然沒有一點點擔心的感覺,反而帶著期待,很想逐一摸摸、嗅嗅,甚至記住每盆小生命的相貌。
“午飯時間到了,妳去吃飯吧,一個小時后回來。”老板的臉和說話的語調一樣沒起伏。
“那么你呢?叫外賣還是我幫你買回來吃?”我關心問句。
“妳不用管我。”瀟灑轉身檢查手中植物。
抺收銀枱的時候見到老板的卡片,林夜,名字好聽,跟真人挺配的,神秘又美麗。我不時偷看殷勤服務客人的他,散發專業自信的光。
對老板十分好奇。明明又高又帥,有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喜歡的事業,有愛心有耐性有品位,要挑剔就是欠一輛小車吧?怎么沒有談對象呢?究竟發生什么事情讓他忘我地寄情工作?
“林老板你怎么不找個老板娘幫你的忙呢?”
“不要談工作以外的事!”
“哦。”
林老板每天講解一項不同的園藝技術,從花盆的材質到不同泥土的特色都有,內容很多但不復雜,最難的一課是成功的移植栽種法。
被罵了幾次,我才記住了步驟和材料份量。他的嚴謹,叫我敬重,可是更像在建構一個籠,困住他自己。店內重復播放輕松活躍的音樂,我卻聽不出歡樂,只感到被隔絕在外的冷漠。
除了禁止煙酒和八卦,有一條規定必需嚴厲遵守,就是絕對不能進入地下室。地下室位于店鋪中心的圓形柜臺之下,只有一扇門要從柱旁階梯深入方見。也許老板就是住在地下室的,所有貴重物品和他的私隱都藏在那里,所以不容闖入。
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有天在我四點落班后,一直等待他出來關門打算和他吃晚飯互相認識多點。最終等到十點也沒見身影,我只好餓著肚子回家吃方便面。
那九成是個地窖居室吧,有?房浴室,說不準是個非法建設的地下別墅,有健身室電影院……會不會有個賭場?或者是教堂?舞池?泳池?……也許是更黑暗的……囚牢?困著被軟禁的人供他娛樂……刑場?各種可怕的刑具沾染血跡,附著的尸體有動物的還有人類的……人造人實驗?藍藍綠綠的試管里面浸泡著畸胎異嬰,其中一顆頭顱上只有一只緊閉的眼睛突然張開……
5
真的是不見了,并不是我的錯覺。大約一星期前就感到少了一盆多肉,今天根據存貨記錄點算一下,又少了一盆。難道有賊?
我安置好新的多肉幼苗,隨即到收銀臺的電腦前,輸入密碼打開監控錄影回看,過去的一星期每晚都很平靜,而且門窗鎖緊,沒有被損壞的跡象。雖然聽說過有人會偷取多肉去賣,拿到網上混水摸魚的騙點錢,但我店的保安措施一直都非常稱職地運作,沒有出事過。唯一不一樣的,就是……
“我來了!早安!”
就是眼前這個叫小野的女生。猜疑的神緒覆蓋了欣賞她可愛的及膝裙的心情,我竟然把賊請進店來。
“妳老實回答我,多肉的數量昨天已點清楚嗎?”
“是的,已點清楚了。怎么了?”
“少了兩個,上周少了一盆,這周也少了一盆。妳以為我不知道嗎?每個盆栽的位置我都精心排列,部分地上還有記號,就算我沒細數也會察覺到異樣。”
我多么不愿懷疑她,但絕對不是客人做的,因為我雙眼不會離開顧客的身影,只有她熟知環境,能在多肉區久留而且懂得避開監控不被拍下。
“妳拿走了嗎?”她低下頭不作聲,我嚇唬她:“我報警好了。”
“不要!”女生急得紅了眼:“是……是我扔了兩盆多肉的,因為長蟲了,是我養壞了,我怕你扣工資,所以不敢告訴你,我自己偷偷處理掉。”
“誰讓妳自己解決問題的?”我克制憤怒:“我會是這么不講理的老板嗎?有事直接跟我商量就好。”
“你都不怎么說話的,又不笑,看上去那么兇惡……”她可憐兮兮的又低了頭,掛著淚水的眼睛偷看我一下然后落到地上。
“以后有什么情況,必須向我報告,不準自己處理!”
“知道。”她兩腮鼓起,一臉無辜,讓人生不下氣。
“中午會有貨到店,妳點好數量后幫忙執拾一下,騰出空間擺放新貨。”
“知道。”
我樣子真的那么兇嗎?我照照墻上裝飾的鏡子,也許還沒生氣完,臉上沒有笑,眼神疲憊,該到花園走走吸收一下陽光了。
或者這樣跟她隔著一份嚴肅也好。
貨車送來我訂購的植物,滿滿的綠色叫我精神飽滿,檢收后逐一搬到店內。
“小野幫我記錄吧。”
“哦。”
咕嚕咕嚕!
“不好意思。”
“噢,已經這么晚了。”我抬頭看鐘指著一點半:“妳先去吃飯吧。”
“我打電話叫外賣吧,沒關系的。”她一手拿起電話,一手掏出不知從哪里來的外送餐單,遞給我:“你吃什么?”
“我不用了,妳吃吧。”
撥通電話的她還我奇怪的表情,好像在問我:不餓嗎?
“不合口味。”
“水果沙拉,這里地址??請等等。”她先呆一下,再把電話交給我。
我接過電話報了地址,然后交還,繼續搬運植物。
“一會我教你把植物裝入盆內,最好在妳下班前全部完成。”
“砰!”一個小瓷盆碎裂地上,有三個抱在女生手上。
“妳……”我欲語無言。
“對、對不起!”她把手上的盆放好一旁,跑到洗滌間拿來一條毛巾,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碎片包起來,丟掉碎片,又拿來掃帚清掃一下,最后再用毛巾專注地抹擦,專心得忘了自己的腳受傷。
我不聲不響在許久未用的藥箱取出消毒藥水和止血貼。
“妳過來。”她也許是怕我罵人,顯得緊張,我盡量不讓眼神漏出責怪:“坐下。”
“對不起,林老板,我不是有心的,不要炒我!”此刻的她關心的竟是工作而不是工傷。
“妳穿短裙的怎么都不注意一下?別動!”我一手捉住她的腳踝,一手為她小腿下足踝上的傷痕消毒,傷口斜斜的約兩公分長,而且開始滲血了。消毒后貼上止血貼。
“沒吃飽連知覺都沒了,哈哈。”她自嘲遲鈍。
“只吃沙拉妳有氣力工作嗎?”擔心她之余也擔心我的盆栽。
“我戒了吃肉。”
“哦。素食者?”
“不,是怕胖。”
“你一點也不胖,而且有點瘦了。我猜妳也喜歡吃肉的,對吧?”
“以前抗拒不了,胖成豬,現在不敢吃。”她說得輕松,卻透出淡淡感傷。
“哦,有經歷的人!”我點點頭。
“別說我,你呢?好像沒見你吃飯,零食也沒有。”
“我?我不用吃飯,我吃風。”我隨口道。
“哈哈哈……”她的笑臉好清澈,一點都沒有撒嬌或好吃懶做的毛病,她跟以前的女生不一樣。氣息不一樣。
“好了,去干活。”
“謝謝。”
###
“外賣到。”
“怎么有兩盒?妳吃那么多?”
“不,一份是給你的。”她連忙補充:“因為,因為有低銷,一份沙拉不夠就多點一份了。”
“是這樣。”
我好像看見她臉紅了,像花一樣。她匆匆拿了一份沙拉走到門外花園的椅子坐下,獨自用餐。
門鈴傳來清脆的音樂,我把沙拉放在收銀枱下的格子柜中,展開笑臉迎接客人。
示范幾次入盆的程序,她便瞬間上手,安靜又干凈俐落地工作,我繞一圈回來,她已盛好一大半植物。我沒打擾專心致志的她,蹲下來查看入盆品質,每一盆都非常標準,合格。
當我站起來時卻不見女生的身影,難道去洗手間了?不可能,房間只有一個出口,就在我身后,若她離開我不可能不察覺。我走向房間角落,女生就在大盆景的后方,靠著墻蹲在地上,手上捧著一盆多肉植物仿佛往臉上送,而她的口部微張。
“妳干嘛?”
“我……對不起!”女生彈簧一樣站起來:“我太喜歡它們的味道了!”
“味道?”我第一次聽這種說法。
“是氣味。”她尷尬地笑了:“我只是小休一會,現在繼續。”
回想她當時的表情,的確是享受的,還有滿足的幸福感。就像想要吃掉它一樣。
時鐘劃過四點,我把鈔票交到女生手中,示意她下班離去。
盡管她有點怪怪的,氣場也有別于其他女生,但她的臉時刻浮現眼前。
我怕我會喜歡她,更怕是因為寂寞而別無選擇地喜歡了她,并且沒法掩飾。
6
今天早了出門,買了茄蛋治回到冰燈玉露都只是八點半。因為我們沒有交換手機電話,店鋪電話罕有地打不通,也沒其他聯絡方法,又沒地方去,我便直接到來,早到應該沒有問題吧,又不用他補錢的。
大門沒有鎖,看來老板已經起來干活了,但奇怪地門鈴沒有響,我心感不妙。店內沒亮燈,危機感襲來:難道有賊破壞了防盜進來偷竊?光天化日不會吧?
我飛快地用肉眼檢查一下四周,匆匆走到收銀枱。沒有被翻亂的痕跡,錢箱柜的匙孔完好無缺。我松一口氣,只見枱下的柜子擱著一盒熟悉的沙拉外賣,同樣完好無缺。
噠噠……
有腳步聲,也有關門聲。心臟又緊張地跳起來,是那隱藏在柱后階級下的地下室!難道賊人進入地下室把老板……
我驚恐萬分,屏住呼吸在幽暗中走近柱子,然后窺見踏上梯級的是……老板,手抱細碎的東西來到地面。怕得我險些要昏倒。
“怎么停電了?糟!”
我嗯了一聲,把柱后的他嚇倒。
“誰?”
“我。”我打開手機電筒功能,照亮彼此。一堆多肉幼苗躺在他的懷里。
“是妳就好。請妳先幫我鎖好大門,我安置好它們再看看什么情況。”
致電地方負責人才知道附近大廈早上暫停供電以作安全檢查,中午十二點會照常供電,附近區域的商店也受影響,對方亦為商家帶來不便感到抱歉。
“沒辦法,唯有停業半天。”他一邊把窗打開,一邊喃喃自語:“三個小時,應該不用啟動后備電源吧。”
他逐一查看房間的植物,然后到店面。雖然光源不足,但他對植物的著緊清晰可見。以為他是細心的,為我處理傷口時是那么溫柔,但原來我只不過是眾多不合口味的飯盒之一,只有被無視并遺棄一角的份兒。是的,難怪沒有人愿意幫他的忙,都想離開他。因為他眼中沒有別人,只有植物!連他自己也像個植物一樣,沉悶!呆板!
“室溫應該可以,濕度……”
我還帶了流行唱片,打算和他分享我喜歡的歌,也許日復日播來播去都是那幾首無聊音樂的他不會欣賞。
“妳這么早?”他的話把我拉回現實。
“嗯,早起了便早點過來。”我抱著裝了唱片的包包隨便回應。
昨天差些被發現,幸好我還沒咬下去。其實要不是這店提供我的所需,我該動了辭職的念頭吧?誰會喜歡每天重復的工作和神情緊繃的老板?要不是他相貌討好、心地善良、環境舒適、資薪優厚……
“你地下室有冰箱之類嗎?怕不怕沒電,食物會變壞……”我突然想起這樣的疑問。
“沒有。”
對啊,就算有也不怕停電,剛聽到他說有后備電源,不用我瞎操心。
“謝謝妳,先坐坐吃早餐吧。今天的工資不會減的,放心。”他該是見到我拿在手中的三文治,微笑隱約間被我看見。
我差些想分他一半茄蛋治,但記起那份遺落的沙拉便算了。
在花園的長椅坐下,腰間仿佛套著小號游泳圈,一陣厭惡涌上心頭。幸好今天沒穿修身裙,T裇掩飾變形的身材。
“都是肉惹的禍!”
咬著新鮮的三文治,靈機一動。趁林老板在溫室區整理,我悄悄竄到多肉區,裝作為植物檢查,實則分別在幾盆多肉的最底層剝取一塊來,借助身體阻擋監控時放在三文治中間,雖然現在是停電,但必須以防萬一,被斷了電還在運作的監控錄下就麻煩了。捏著飽滿的三文治,悠然地離開多肉室回到門外花園坐下,再大口大口地品嘗。
“好吃!”我撫摸自己的腰,像個泄氣汽球慢慢收細,不由自主地偷笑:“我真是個天才。”
“干嘛這么高興?”林老板冷漠的聲音把我的滿足感冰封、震碎。
我硬生生呑掉口中食物并急忙包起手中剩余的三文治,不讓老板看到。他不會看到吧?
“妳繼續吃吧。電力恢復之前,不急著工作。”老板坐落我身旁。
“嗯。”他應該沒察覺不妥,我吁口氣。
“今天天氣還不錯呢。”側面的他輪廓是在微笑,可我一點都不感到他舒心,焦點落在云后面的眼神也顯得寂寞。
“林老板……”
他把視線拉回來凝望我,我卻開不了口。這么俊美的人,光看著就夠安慰了,他不想告訴別人自己的私事,再問也徒然。況且我也有不愿訴諸于人的秘密,倒不如維持著賓主的距離,儲點錢,找些有趣的方向進修去。
“沒事了。”
他明白似地點一下頭,閉上眼睛深呼吸。我打開手機播放自己收藏的音樂,遮蓋無言的悶局。
“這是什么音樂?”
“R&B。”
“很舒服。”
/忘了是怎么開始/也許就是對你有一種感覺/忽然間發現自己/已深深愛上你/真的很簡單/愛的地暗天黑都已無所謂/是是非非無法抉擇/沒有后悔為愛日夜去跟隨/那個瘋狂的人是我/iloveyou無法不愛你baby說你也愛我/iloveyou永遠不愿意baby失去你/
我也沉醉在陶喆的歌聲里,剛要重播,才發現他睡了,頭慢慢傾向我的肩。怪不得旁邊那么靜,他一定很累了。
/不可能更快樂/只要能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雖然世界變個不停/用最真誠的心讓愛變的簡單……
讓他靠著我休息一會吧,讓我好好欣賞他的睡相。平時那么兇惡,閉眼則溫柔多了。亮麗的皮鞋、整潔的白襯衣黑長褲、大大的手、寬闊的肩膀、薄唇粗眉、梳理好的黑發,還有他的微笑、他的細心,全部都給我記錄下來。除了呆和惡,唯一的不足,就是他不會喜歡我吧。如果他對我像對多肉一樣照顧呵護,那就好了。
“做個好夢吧!雖然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傷害封鎖自己的感情,但我覺得,我對你可以像對多肉植物一樣,在旁邊默默欣賞,然后……”
我輕吻他的額,他的缺點忽然像風吹葉子般飄走,不再重要。我發覺自己在笑。
把他的頭輕放椅上,我去給他找張氈子避免著涼,遍尋不獲。直至想起地下室,停電的話,會不會沒鎖上呢?
沿著階梯而下,沒燈的走道很暗,我緊張地走到門前,手在門把上,屏氣打開。
門沒鎖叫我有點訝異,走進去并沒想像中昏暗更叫我好奇。最叫我疑惑不解的,是地下室里面空間不算大,但是什么家具電器都沒有,唯獨一個大如雙人床般的圓形小花圃,沒有栽種植物,只有泥土睡在里面。
7
我做了個夢。有人安然含笑睡在身邊,溫暖不會走,孤單不再。她醒來,閃亮的瞳孔好美,在我額上輕吻……
我不愿睜開眼,希望夢再延長一些。摸摸身上有件薄外套,立即坐起來看看,是米白色的女裝線衫。
“小野?”我看看鐘,已經一點半,逛遍室內外,沒有女生的蹤影,只有電腦播放著睡前在聽的歌曲。我停止音樂,取出一只光碟,是陶喆的專輯。
“電力恢復了,門鎖……”我走到地下室,門雖然緊閉著,但我知道門內的所有已被她看見了。
她一定覺得我是個又窮又怪的人吧?嚇跑了不敢回來吧?誰會跟我這個植物人一起相處呢?走了也好,在進入我的心之前止步。
我都習慣了,又不是頭一遭,我慣了。可是心很痛,為什么?
她勞動的身影在店內穿梭:時而蹲在多肉室,一時又在門前掃地,轉頭又見她在抹玻璃窗,一會低頭認真小心地移植盆栽,還有一直在我招呼客人時偷看我的眼神。
沒有對話,卻有聲音。是心跳的旋律。
門外有些動靜,我把陶喆的專輯自動導入電腦播放,準備營業,繼續一個人開店養植物找尋存在意義的生活。
/忘了是怎么開始/也許就是對你有一種感覺/忽然間發現自己/已深深愛上你/真的很簡單……
“歡迎光臨,隨便看看。”
客人不小心打翻了一盆栽。
“小野,快來清理一下……”本應立刻回應的人沒有出現,我才拍一拍額頭,自己動手。
如常介紹客人合適的盆栽,一個個伴送她們離去。
“這里感覺不同了,帥老板。”熟客環顧店面,深深吸氣:“清爽開朗,溫馨洋溢。你和你的寶貝們都精神奕奕呢……”
“是嗎?”穿過潔凈玻璃的陽光似乎份外明媚,排放整齊的小盆栽散發著獨特的氣味,室內的色相和光暗也仿佛調高了幾度。
/iloveyou無法不愛你baby說你也愛我/iloveyou永遠不愿意baby失去你……
“有愛情作肥料果然生長得很好呢!”她意味深長地笑笑。
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她拿出來電手機說有事下次再來,匆匆接電走出大門,和一位稍胖的女生錯身而過。
“歡迎光臨。”客人五官很面善,也許之前來過,但我印象中的名單并沒有肥胖的形象。為免客人尷尬,我沒有盯著她,先讓她隨意欣賞后再給建議。
奇怪的是,熟悉的偷望眼神好像在附近徘徊,習慣的氣息漸漸包圍我,甚至聽到柔弱的聲音在叫喚我。
如有神召般,我注視肥胖的女客人,越看越像心里記掛的她。那明明不可能是小野,但我頑固地把小野的臉套上去,妄想她還在。
也許被我的無禮驚動了,胖女生緩緩哭泣,我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妳沒事吧?我盯著妳令妳受驚了不好意思。”我一時無措。
“你不認得我了?”她的聲音顫抖,手擦掉淚,凝望我。
“妳是……”瞳孔閃著仰慕之光,我竟然看見夢中的她:“怎么會……?”
“你還欠我的熊童子。”衣服因肥胖而變形走樣,沒聯想到是早上才見過的裝束,及膝裙下肥腫腳踝上的傷痕標志著主人的身份。
“怎么會是妳?”我不由自主地搖頭。
“這么多肉的小野,你會嫌棄吧?我就知道……”
“發生什么事?”我想上前抱住她,但卻步了。
“我不想瞞騙別人,尤其是自己喜歡的人。”淚又再溢出她的眼眶。
8
“我闖進你的地下室,發現沒有任何東西,好像你從不存在這里一樣。”
我用笨拙的手抹乾眼淚,笨拙地表達。
“你是鬼嗎?不用吃飯,沒有家具設施,如何生存?我完全不明白,唯一能解釋的是,你早已將家居一切撤走,準備舍棄冰燈玉露,結業、搬遷、離開。”
我停頓抬頭,知道他靜靜聆聽。
“比起盆栽店鋪關閉,我更怕你的消失。沒有多肉,我可以撐下去,但若是沒有你,我怕我沒法生存了。
我不知道我會是這么喜歡你,不想離開,不想你走,但一直瞞騙你的我憑什么留住你?所以我掙扎很久,以最原始的樣貌回來,縱使贏面很少但我還是想賭一把,要是你認得我、不會嫌棄我,就夠了,至少可以伴隨你左右。”
我搖頭,不舍地把視線從他身上抽離。
“看來我該認輸了,也認命了。我還奢想你會喜歡我……”
“妳錯了。我認得妳,也不會嫌棄妳。”他的頭搖得更厲害:“怕被嫌棄的人,是我。”
“什么?”怎么會……他捉住我厚厚的雙肩,認真的樣子告訴我要認真聽著。
“感謝妳的告白,而我,也喜歡妳。雖然不知道妳為何變成這樣……但是,我并沒有妳的勇敢,沒法毫無顧忌地去愛人。因為我也有自卑丑陋的一面……”他深吸一口氣:“我沒有要搬家的意思,因為我就是住在地下室,睡在泥土之中。”
泥土之中?難以理解。
“相比妳的體型,我的更難看。妳愿意留下來,看看晚上丑陋的我嗎?”
我呆住,不懂說話。什么情況?什么意思?這是暗示一起睡睡看嗎?我臉頰發燙。
“不,沒其他意思,別想多了,妳只要冷靜地看著就行,不用做反應……妳未必能接受到,總之就是看著……”好像有點焦慮以致詞不達意,他呼一口氣,把真誠的眼光交給我:“看完之后,也許妳會后悔喜歡我……”
“不,請讓我看!我已經豁出去,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只要能在你身邊,能看見你,我就滿足了。所以,我不怕。”我正視他,再丑也罷,最多用我的胖肉陪襯他。
沒到四時便把大門關閉,禁止外界紛擾。地下室在黃燈泡映照下,竟透出浪漫的氣氛,縱然周遭只得四面寡悶的墻、一個水泥蓋的無花小花圃,和房間一角駁上水管的水龍頭。呼吸在無聲中顯得撩人,我倆靜靜對望,遏制擁吻的遐想,在未表明真我之前,用視覺盡情撫摸對方的細節,不越理性的底線。
他表示要做好心理預備:優雅是不可能的,只希望盡量表現平常,不給我留陰影。我虛應一聲,我們都清楚兩顆心根本平靜不了。
五時多快六時,他示意我在旁坐定,然后脫掉身上所有衣物。哇!我不禁驚訝,尷尬掩飾漲紅的臉,弄得本來鎮定的他也有點害羞。
“沒什么大不了。”他冷靜地說著避免顯得色情,熟練地坐到泥床之中,將土淹到腰部:“靠過來吧,接下來才是妳要看的。”
六時一到,赤裸的上身漸漸均勻地長出一坨一坨肉,直徑有五到十公分不等,一層又一層、一塊又一塊,漂亮的肌肉輪廓被瘋狂的肉塊沖破、擴張、畸形,整體就像肉色的多肉植物加大版,上身體積增大一倍多。
“你這是……是腫瘤嗎?”我驚恐得好久說不出話:“你有什么病嗎?”
“不知道,醫生也無法判斷,但由于對身體沒有造成任何不適,我便沒再治理。”他雙眼垂下卻阻擋不了無奈滲出。
“之后會怎樣呢?會長大嗎?”我似乎慢慢接納了他的癥狀,害怕感漸退,反而生起憐憫。
“早上六點,妳睡醒就知道了。”
“我不睡!我想多看看你……”我蹲在床邊:“我可以摸一下嗎?”
他愕然,點頭,由得我好奇地伸手觸碰他身上的多肉。
“有感覺嗎?”
他搖頭。
“但你像是很癢的樣子。”
“因為對著妳才有感覺……雖然現在的妳胖嘟嘟了,但還是很可愛。然而我……”他坦言:“我這樣子妳不覺得恐怖嗎?以前從來沒有人不被嚇跑。就算說著多么喜歡我……”
“我怕的,只不過因為這是我不想錯過的你。”
因為足夠喜歡才勇敢面對,我也不是完人,再美都會厭倦,再丑都會習慣。看真一點,不會咬人又不會死人,沒什么可怕的。反而是當事人會更恐懼吧?
“真的不痛嗎?”
“不痛。”
“有數過多少塊嗎?”
“沒,妳幫我數。”
“你別動。一二三四……”
“妳真數啊?傻瓜!”
我們不著邊際的閑聊,由家人說到學校以至工作和嗜好,我傾聽他前度的離開,他聽我訴說肥胖的痛苦,一個晚上的時間好像也不夠用。隨著晨曦到來,我們把注意力從話題上收回集中到他身上。
大肉球仿佛慢慢枯干一般,一個一個地收縮且變深色,然后青肉色的小多肉逐點分離他壯碩的軀體,自行脫落在泥床上,多肉的底部更連著根。
“這……這……”我瞪大雙眼,沒睡覺卻更覺精神。
“是幼苗。”他低聲道。
“好……”我忍不住雀躍的情緒:“好可愛呢!”
“不會覺得噁心嗎?”他皺眉。
“你每晚都是這樣嗎?我意思是,你是多肉植物人,每晚都會長出這么多的多肉植物孩子嗎?”他點頭,我再問:“每晚也長那么多不是應付不來嗎?”他又點頭,我感動得要哭:“我……我可以要一部分嗎?”
“要一部分?沒問題,每天都有多的要棄掉,是有點不舍又無奈的。”他微笑執起幾塊多肉遞給我:“妳想要的就拿去吧,可妳用來做什么?”
“太好了!”我就在他手中拿起一塊塊的多肉放進嘴里嚼食,沒理會目瞪口呆的他,接著大口大口地再吞下十顆幼苗。
他張大的嘴巴還未合上,胖乎乎的我一下子如用指頭修圖一樣簡單地瘦了下來,回復昨天早上之前一貫的苗條身形。我自摸了一遍,興奮地撲上泥床一把將他抱住,要把說不清楚的喜悅摟進他的心臟去。
直至意識到腿下的泥土有些微異樣,我才靦腆地放開手,坐落床緣邊。我們心照地相視而笑,臉上泛著羞怯的紅。
“原來是妳吃了我的寶寶!”
“我吃肉便長肉,吃多肉植物便減肉。”我告知實情,如釋重負。
他點頭表示明白:這大概又是醫學解釋不了的病癥,而我們碰巧遇上能相互醫治的彼此。
“真棒呢!我以后不怕吃肉會胖了!早餐去吃豬排三文治啰……”看著他的臉,仿佛看見未來每天的太陽:“你是靠光合作用當吃飯嗎?”
“我想吃掉妳!”他笑意曖昧:“妳是我的二氧化碳。”
他把嘴湊近,我推開他,走到墻角拿起水管沖著他灑。
“是時候澆水了!植物人……你這么dirty!哈哈哈……”
“要玩吧?來吧,給我洗澡,一起吧……”他站起來要撲向我。
“哇!不要……”
追逐和笑聲回蕩在地下室,隔離地面,看不見,但存在。
你就是我的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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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肉癥/完
crazyinsucculents/
201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