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又記起十年前的八月十五晚,那場小小的火災。還以為燈籠早已化灰沉淀在心房里。想不到那灼熱的火光,至今仍然旺盛地燃燒著,從未熄滅。
無能為力地看著用紅色和黃色玻璃紙造成的燈籠,被火焰吞噬。就像人生,被不如意的事蠶食,化為烏有。
恨自己不能挽救什么,捉住什么。就像眼見心愛的飾物躺在櫥窗后面,伸手總是摸不到,永遠隔著玻璃。
這種隔著玻璃的觸感,冰冷的,存在于辦公室每一個人的臉上。
包括我的臉上。
整理手上的兩份搞件,一份是備用的,我不希望派上用場。另一份是我期望被取用的構思,也是我對自己的肯定。
“阿瑜,開會了。”創作總監說。
“行。”
吁一口氣平靜自己的心情,走進會議室后呼吸又被打亂了。席間坐著那個討厭的人。
“嗨!”
我無視他向我打的招呼,徑自找個位子坐下。這個男生是什么職位?打雜的也可以進來開會嗎?
他向我笑,我別過臉。他總是讓我感到厭惡,由上月出現在公司那天開始,我就有恨他的感覺,不知為何。樣子是頗好看的,常常笑臉迎人,與其他同事還算合得來,但偏偏跟我過不去。有次他幫我送咖啡,把我的設計圖弄臟了,要重新再畫一幅;又試過不問自取,拿我的攝影機看我拍的照片,還不止一次;工作忙得加班時叫外賣,他總是搞錯我的飯盒。
有時我會想,這間廣告設計公司,大部份同事都是女的,異性相吸,他待我差,是因為我是公司稀有的男生吧。
“快到提交概念時限,你們把準備了的東西拿出來吧。”總監一臉焦急。我很明白,因為公司生意連連下跌,并未有回升的跡象,爭取到這項目的話,是公司翻身的轉折點。
“這個V運動品牌,一要凸顯她的魄力,二要帶出靈活自由的感覺,怎樣?洛怡?”
“對不起,我還沒有想到更好的……”也許之前的初步意念被拒絕了,影響了創作心情。
“琳琳,妳上次沒有發表,今次不多不少也有點功課交代吧?”總監盯著另一位女設計師。
“有是有的,不過不知道好不好。”
“說來聽聽。”
“一對年輕情侶登山,至到他們變成老公公和老婆婆登上天梯,都是穿著這個牌子的球鞋。年輕人有魄力,老人代表耐用,而天梯是乘著潮流的風……”
“夠了,魄力尚算可以,但是靈活自由在哪里?”總監提出疑問:“還有就是天梯只是一時的潮流,不夠持久。妳要留意這廣告的推出時期和顧及續約的可能性。”
“哦,知道。”
“阿瑜,你呢?”
“我準備好了。”我深呼吸一下,站起來,大家都以盼望的眼光等待著我的陳述,世界好像放慢步速,讓我盡情享受屬于我的時間。“我的概念是:‘火魚兒’。”
“繼續。”總監把身子傾前,我成功地吸引了各人。
“一運動員面臨戰敗的關口,在中場休息之時看見河中幾只著火的魚兒靈活地游動,時而轉圈,時而起伏,你追我趕的耍玩,他頓悟一個道理:‘只要還在,就有可能。’”眾人不明白,我已預到,緩緩解釋道:“魚兒被火燒著應該放棄掙扎吧?但是只要還有水的存在,魚兒還是可以活得下去!當然故事最后運動員贏得那場比賽。”
“好。有意思!”總監此時才把身子靠后,落在椅背上。我心里微笑,后備稿不用上場了。但下一秒,總監就把我的笑容殺死:“你打算用動畫制作嗎?”
我先是一呆,之后才懂得說一句:不!
“別說笑了!現實中怎可能拍得出火魚兒的效果?只有特技……”
“電腦特技做不到真實的效果……”太假了!
“那你想怎樣表現出來?”
“那……”
“如果是真火的話,魚是會死的。”那個討厭的人發聲,又在搞破壞了:“不就變成烤魚嗎?”
“哈哈哈哈……”設計師和助理都笑了。
“你先確定實行性,稍后再研究。”總監沒有笑出來,但我知道,他在心里笑著。
這個實際問題,我竟沒有想過,為何我會有這個意念呢?
是因為那場火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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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你的點子很好啊!”助手小冰走進茶水間,一見我就說:“可是要找專業的電腦制作公司才能造出心目中的畫面吧?但這樣預算會超支呢!”
“嗯。”我攪拌著手中咖啡,微笑回應,不置可否。讓出咖啡機的位置。
“是啊,明天葵和生日,我們預定晚上一起去慶祝。”她偷看我一眼,似乎怕我不喜歡,見我沒什么反應便說:“你一支公都沒人約的吧?那明晚落班一起去啊。”
“什么?”干嘛預我?我才不會理他是生日還是死忌。
“一場同事,而且我知道你是最好人的,禮不用到,人到就可以。”她沒有給我拒絕的余地:“加上公司很久沒有搞過聚會了,你不覺得嗎?葵和來了之后,大家都開心了,工作室都沒那么死氣沉沉。”
那……好像也是的。
“就這樣,我回去工作了。”她捧著咖啡滿足地離開。
“小冰……”我叫不住她,向門外看,就見到那人跟同事說笑的身影,格外耀眼。
沒錯,他對女生很有一手,也許外形俊朗是關鍵吧。相對于我,好像有點比下去。直到現在,縱然公司美女不少,我卻沒有一點動心,更別說被女生追求。作為一個男人,應該要像他一樣花言巧語泡女吧?難道我要跟他學習一下?噢!不!不應該這樣想,他是只會交際的蝴蝶,而我雖然外表平凡,但我有的是內涵。我是以事業為重的蜜蜂,我要成為著名設計師,以不辜負爸媽和自己為目標。
飛吧!不管有多累。
“等等!”
叫聲打斷我的思路,我立即按下升降機的開門鈕,本來明朗的心情一下子陰霾了。
“謝謝!”那微笑很好看,可惜是長在那人身上。
是那討厭的人!我沒回應他。禮貌,我是不會用在他身上的。
跟他單獨乘升降機,好像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對話,也是第一次。
“謝謝你會來我的生日派對。”
“我不想來的。”我沒望他,我知道他在望我。
“哈哈!”他笑。
不知為何,我有想看他笑臉的沖動,只是半秒的反應。當然我不會尊重地望著侮辱我的人來說話。
“怎樣也好,反正你就是會來的。”
怎么今天的升降機這么慢?我不想聽他的廢話。
“你的《火魚兒》計劃如何?”他在挑戰我的耐性嗎?“就算魚不怕火,但火怕水啊!哪來不怕水的火?鬼火嗎?哈。”
“你……”
“好了,不聊了,明天見!”升降機忽然到了地面,他揮手踏著瀟灑的步伐離去。
留下我,和我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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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黃的火焰又在我眼前起舞,肆虐著。帶著縷縷焦黑,纏繞在光的周圍。曾經漂亮得想珍藏的玻璃紙燈籠,已燒毀至無可辨認。我不記得自己的手有沒有被灼傷,只記得面前臉的燙熱,和淚的疼痛。
而那燈籠的輪廓,仍深深地刻在心房上,至死也忘不了。
看了爸爸在外國寄來的電郵,又是女生的照片,立即關掉電腦,上班去。
人本來就是充滿熱血的生物,為什么總要隔著冷冰冰的死物去溝通?溫暖可以穿透玻璃嗎?爸媽就是因為這樣的關系而離婚嗎?
上公司前,我特地繞道到了附近的金魚店一趟,收集資料。
色彩繽紛的魚兒好可愛,好自在。聽說金魚在魚缸內是看不見缸外的景物,而且金魚的記憶只有三秒鐘,那樣的話,不聞不問,生活多悠然呢!真叫人羨慕啊,來生我也要做金魚。
“這是神仙魚,姿態飄逸,美麗大方,外國人叫‘天使魚’。神仙魚對環境要求比較嚴格,必須配備調節溫度和凈化水質的設施。”店主細心地講解。
好美!漂亮而高貴,但跟我有點距離。
“這些是小丑魚,與海葵有著密不可分的共生關系,因此又稱海葵魚。帶毒刺的海葵保護小丑魚,海葵則吃小丑魚消化后的殘渣,形成一種互利共生的關系。”店主很會看人,意識到我沒興趣便轉移目標,給我介紹另一品種的魚。
小丑魚?很像我呢。
我冷笑,向店主道謝后,立即跑向公司。
隔著玻璃的小丑魚……
在樓下大門前瞥見那個討厭的背影,我止步了。先待他上去我再上吧,遲到也好過被他冷嘲熱諷。
就在他進入升降機的一秒之間,竟看見他沒有笑容的側面。
并不像平日的他,就如面對龐大的員工組織問題正在思考解決方案一樣,繃緊的樣子,第一次見到。
他在煩惱什么呢?我對他,還是很陌生。算吧,不關我的事。
不過,總是有點難以其名的感覺在回蕩。就像耳畔響起一段旋律又消逝,好熟悉的悅耳,但又哼不出來。
是在提示我什么嗎?
那人又是被圍繞在女同事之中,因為今晚的生日派對,大家討論的聲音比平日更響亮,氣氛更熱鬧。他就像神仙魚,人見人愛,而我則被靜靜隔在玻璃后面。
“師父!今天早點收工去唱歌吃飯啊!”小冰向我報告最后定案。
“好了,去干活了,不然不準去玩!”總監一聲令下,大家像小狗般聽話,收拾心情回座。
“瑜。”那人走過來,笑著,絲毫沒有留下剛才在升降機前的嚴肅認真感覺。也許那人不是面前的他。“想得怎樣了?“
“想什么?”
“鬼火啊!”
“哦。那個……”我停住。
“昨晚沒有好好想想嗎?”他語氣平和,但卻有無形的壓力,而且不該是他可以給我的。“這星期趕不及交報告就過期了……”
“關你屁事?”我抑制怒火:“我的工作不用你管!”
“是嗎?好像是啊,呵呵。”他沒興致地轉身:“看你都是不行的了,還是放棄了吧,不然怕你晚上來不了我的生日派對。”
誰要去有你的地方?是你硬闖進我的地方而已。
“一個普通的辦公室助理,憑什么催促我?你以為你是誰?”我多想這樣罵。
我今晚就是不去,決定了。就把這個項目搞定。
“師父,小模特兒來了,可以拍攝G童裝品牌那個廣告硬照。”小冰說著把客戶檔案交給我。差些忘了,手頭上還有三個回報低的項目未完成。
“好,化妝、服飾和燈光設備準備好了就叫我吧。”
“知道。”
鏡頭里的小孩天真活潑,我盡量捕捉他們的純真快樂的一面,用玻璃過濾傷痛流淚的一刻。
替小孩拍照不是第一次,他們頑皮和配合問題我早已預料,想不到今次還是一樣的超時。
“小冰,幫我收拾好所有東西,我回房做事。”
我離開攝影室,經過休息室,看見小男孩強忍著不哭的臉,坐在沙發上等待母親來迎接,跟前蹲著那個人,很溫柔地觀察男孩的傷處。不知道他說了什么,男孩就笑了,笑得很開懷,好像忘記了跌傷。
坐在工作桌前,我回想自己,好像為了拍出最接近客戶要求的感覺,就妄顧了人的安全。我太大意了。還是我太忘我了?
為什么我會變成這樣?難道我對人這種生物都麻木了?追求的,只是物質上的感覺?
為了達到目的,我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嗎?
他的笑臉又再顯現,似乎在提醒我。
“一陣會喝酒吧?”琳琳興高采烈。
“當然!”他說:“妳怕嗎?”
“才不!來就來,誰怕誰?”琳琳揚起衣袖作打架狀。
“好,有膽識!”
誰怕誰?
“師父!時候差不多了。”小冰萬分期待著去玩。
“我一會就過去,不用等我,你們先走吧!”我撲到電腦前,上網打開搜尋器,搜索心里冒起的念頭。
火怕水。不怕水的火。
“找到了。”
水底火焰!
“……在大堡礁一段將首次采用水底傳送的方法傳遞奧運圣火……最重要的是如何使圣火不會在水中熄滅,以及在傳送的過程中不危害和破壞當地的生態環境。”
有希望了。
“一家生產求救訊號的公司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終于研制出不會釋放危害珊瑚礁的有害物質的燃料。另外,他們還改裝了圣火火炬,使火炬可以在水底下三米,仍然可以燃點長達三分鐘時間。”
只有三分鐘……
“據報這家公司雖然在過往曾經制造過在水面下仍然能夠使用的訊號,但都只限于在接近水面的地方,且只有短短十幾秒的時間。”
開支太大。三個月研制燃料、還要改造魚兒、難以計算持續地拍攝的時間……
希望,原來是假的。
好像什么都隔著玻璃,漂亮,但窒息。沒有讓人喘息的地方嗎?
電話響起,在黑暗的房間中發出白光,好像在安慰我。
“師父,你還在工作嗎?“小冰聲音高昂,應該是喝酒了:“快點過來唱歌吧!我們等你來一起切蛋糕啊!”
“阿瑜!不要只顧著工作,有時要放松一下,腦筋才更靈活……”是總監的聲音。
“我不來了,你們玩開心點吧。”
“不來了?為什么?這里很好玩,快過來吧!”小冰提高聲線。
“我……我不舒服……不好意思。”我隨便編個借口:“麻煩妳幫我告訴他。謝謝。”
“有什么直接說啊!”電話里傳來難以忘記的聲音。
“我……”忽地怯懦了。是因為他的緣故?
一陣沉默在電話兩端游走,然后慢慢聽到背景隠約的歌唱聲。
“不來就算了。”嘟──
掛斷的聲音,重重地敲擊著我的耳膜,震撼我的心臓,仿佛有些東西自心房上剝落下來。
為什么會這樣?
心臟裂開的感覺。
很多很多的不能控制,現實就是有這么多的限制嗎?我還有選擇嗎?
《火魚兒》計劃,要放棄嗎?
叮當!叮當!
“是誰?”我打開門,是個陌生人。
“外賣。”一身輕便服,右手舉起了一個膠袋子。
“我沒有叫外賣。你送錯了……”
“是這個地址沒錯,已經付款了。”那人把飯盒遞上,硬塞給我就走了。
什么跟什么呀?不明所以,剛好有點餓,才記得我未吃晚飯,就順理成章地當作我的晚餐吧。
一打開,是某天某次那個搞錯的飯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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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冰,妳幫我試試找些電腦制作公司問問價。”
“知道。”小冰看著記錄本子:“師父你昨晚沒來真是可惜啊!葵和唱得又飲得,不知多高興!”
“說正事好嗎?”我沒帶感情的說。
“是,今天約好T化妝品代理的硬照廣告拍攝,合約模特兒下午會到來。”
“OK。”見女生有點不開心,我連忙補充一句:“剛才大聲了點,不好意思。”
“不要緊,我知道你一定在為那個V項目煩惱著。”小冰關切道:“師父你沒事吧?好像面色不太好,有看醫生嗎?”
“我沒事,謝了,出去忙吧。”
我真的這么不濟嗎?這一關,我可以捱過嗎?我能從這個難關脫變嗎?
不!不可以放棄!我一定可以找到方法實行的。雖然時間真的很短。
攝影機拿起來竟然沉重了,為什么?是什么不好的預兆嗎?
“師父,不好了,女模特兒到了,但是男模特兒有事失約。”
“那有后備男模嗎?”
“沒有,我已經聯絡了三個,他們都有工作走不開……這個化妝品就是特地為男士系列而做宣傳,不能沒有男模特兒的,怎辦啊?”小冰著急了:“所有工作人員都準備好了,一分一秒都是錢……”
“那樣……”我還未有方向,或者先拍一半……不能,男女合影的就很難就位,而且再請一批人來幫忙又要花錢,預算雙倍,利潤就沒了。
一個足球突襲而來,滾進攝影室,也滾進大家的眼里。
“不好意思啊!我的足球真頑皮……”那人拾起足球:“不阻你們工作。”
“師父!”小冰指著那人,望望我,又望望他,肉緊得快要跳起來:“男生……模特兒……”
“他?”
“他的臉挺上鏡啊!”小冰轉過頭向代理人問道:“你們說是嗎?”
他們點頭肯首,我便讓他們處理,拭目以待。
“葵和……”
想不到他也有用得著的時候。更意想不到的是,上妝了的他,比我想象中好看。而且鏡頭前的他很專業地配合到女模特兒,做到我要求的動作,一點都聯想不到鏡頭后的他,如何跟我作對得令人討厭。
五官輪廓都很美,比女模更美。頭發向后梳起,精神的造型似乎更適合他。
好像似曾相識的人,好親切,很合眼緣。到底現實中的他,可以有多好?還是只有在這片玻璃間隔之后,才看得見?
我可以觸摸得到嗎?
拉近,對焦,我要拍出零瑕疵的照片,捕捉到事物最美的一面。
“望著我這邊。”
銳利的目光直刺向我,瞳孔里仿佛有著千言萬語要對我傾訴。這叫我記起昨天那個認真得令人憂慮的側臉。究竟他是什么人?可惜答案也被擋住在玻璃后面。
“先休息三十分鐘,一會再拍一輯。”小冰依程序安排著:“很快就完成,辛苦大家了。”
“可以讓我看看嗎?”這么有禮貌的他,我還是頭一次迎上。
“可以。”我把攝影機交給他。
他靜靜地欣賞著照片,我靜靜地在旁欣賞他的臉。
化妝技術一流啊!簡直就像雜志上的印刷品:零毛孔、白晢的皮膚、天生的模特兒骨架。這個難忘的側面,近看,鼻梁挺高的,眼神透著單純的專注,嘴角此刻微微上揚。好美。
他好像發覺我的注視,或是已經看完照片,轉過臉來。我才驚醒自己在凝望他。
“你好厲害啊,拍得好漂亮!”他笑著走開,準備化另一個妝。又是那個本該令我反感的笑。
還以為他會批評我的拍攝技巧,或是說些什么要求的,至少跟我過不去。但只有這兩句,沒有其他了。那么他之前偷看我拍的照片,是有什么原因嗎?
那個不該掛在他臉上的笑容,這時我卻覺得很配襯。
“繼續拍攝工作,煩請大家就位!謝謝合作!”小冰維持著制作秩序,好讓整個程序不會超時。
模特兒轉了妝,拍攝另一風格的展示廣告。
本身有著拍攝完美作品的期待,這次卻消失了。那種每個角度都散發光彩的感覺,蒸發得無影無蹤。同一個品牌,同一個模特兒,怎么有著這么不一樣的差距?
拍了幾張,手指拒絕再按下快門。我實在忍受不了,猛地放下攝影機,走到男模特兒的面前。
“難道是化妝師的問題?”我雙手捧著他的臉,仔細察看:“太馬虎了。”
當眼睛游走到對方的眼睛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靠得太近,氣息都感覺到,立即放開雙手。
“拿來化妝品。”我命令小冰。
“師父,要你出手嗎?”小冰快速送來彩妝,雙眼發亮。
我沒回話,現場都跟隨著我的沉默而靜默了。世界肅然無聲,仿佛只剩下我和他。
盡量回避他的眼神,那像有著讀不完的訊息的眼眸。不知道為何要回避,我不想受影響,好化出一個完美的妝。無奈眼部化妝是重要的一環,我只好正視他。
也許有點緊張,令指尖冰冷了,碰上他的臉頰,竟有灼熱的感覺。幸而心跳不算很急促,不致對方感應到。我屏住呼吸。
“閉上眼。”熟練地抹上眼影,自信地畫上眼線:“張開眼。”
“閉上。”幾次修補描繪,不論睜眼還是閉眼,這雙閃爍的眸子已經烙在我的腦門上,擦拭不去。“張開。”
似乎這記憶圖畫會永遠寄居著。
手指依依不舍地抽離他的臉,而他的眼神卻離不開我的鏡頭。
“凝視地板,帶點憂郁的感覺。”我指示著拍攝,務求超出客戶的要求標準。
很好。這正是我要的感覺。美的表現。
也是我存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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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收工了!”
“照片的后期制作交給你了。”
“沒問題。”小冰松一口氣,收拾自己的東西,拿起包包離開:“明天見!”
“明天見。”
很累,我也要早點回家睡個好覺,昨晚睡得不好。還有那個快要擱淺的“火魚兒”要趕工……
“踢球嗎?”背后傳來不合時宜的聲音。
“我很累,要走了。”
“踢吧!”完全卸妝了的他高舉著足球,讓它在食指上轉動,好吸引我。
“我很久沒踢,別鬧了!”他好像知道我喜歡踢球,但我真的很累。
“其實你不累的。來吧。”說著把我拉出去,在公司門外走廊放下足球,踢到我的腳前。
升降機門打開,他毫不猶疑走進去,回望我,像在等待我的回應。
足球就在眼前,撩起我心底收藏多年的癮。理性說著身體要休息,感覺說著去玩吧!
沒有糾纏的必要,腳已經伸出去跟足球親親了!自然反應就是心底最真的欲望。
足球準確無誤地踢進升降機,我第一時間沖上前。在狹小的轎廂里,足球來回穿梭于四腿間。
“好腳法!”他笑了。我不覺,自己也笑了。
升降機門開了,他領著球到街上去,我從后追上,偷襲他,把球搶在我腳下。我們都知道附近有個球場,默契隨之而生,我二話不說帶球向前走,他當然不服輸,再次爭奪足球,就像有了約定:誰帶著球進場,誰就勝利。
流汗與喘氣,竟是那么的舒暢、愜意。
我們在足球場上與在場的學生打成一片,走動了足足半個小時,把笑聲和汗水散落四周。
“我終于知道,什么才叫‘累’。”我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就像少吸一秒會死似的。自由的空氣,好喜歡!
天空很黑,沒有月亮,卻看得見隱藏的星星,不多,但被我發現了。
“爽呀!”旁邊同樣躺著的他說,呼吸同樣深。
晚風輕輕吹過身體,舒服得帶走了我們的疲倦。
沉寂入侵我們,閉上眼,那優美的旋律出現在耳邊,心跳在打著拍子。不只我的,我還聽到他的。
明明已經停止了激烈的運動,怎么還留著激烈的心跳?
今天的他,散發著不一樣的感覺。親切,快樂。我突然發現,自己還沒有向他為今天的幫忙道謝。
“明明很喜歡,為什么不踢球?”他的聲音很輕,卻足夠打破這刻的寧謐。
“工作這么忙……”我不假思索。
“騙人!”
“什么?”我望向他。
“是因為你父親,你才不踢的吧?”他平淡地說,沒有坐起來的意思。
“你怎么會……”我慢慢坐起來。
“你爸是大律師,現在在外國工作吧?對不?”
“你怎么知道?”我瞪眼:“你還知道什么?”
“很多我都知道,連你喜歡裸睡我也知道。”
“你!”我愕然,再由尷尬轉為氣憤,站起來:“你干嘛找人跟蹤我?你是變態嗎?”
“騙人很簡單,但要騙自己,何苦呢?”他若無其事地自說自話。
我難以理解面前的他,轉身離場。一個剛剛萌生好感的人,眨眼間,竟變成一只恐怖的魔鬼。
他不是天使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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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什么名人明星,跟蹤我有什么意圖?
他是誰?是狗仔隊?還是臥底警察?被派遣來調查公司的每個員工?難道會有什么大陰謀嗎?做戲嗎?現實中哪來這么多大罪案?
難道我一直都被監視著?太可怕了。
今天早上沒看見他的身影,公司少了一份活潑。
“還有兩天,限期就到了。你的‘火魚兒’方案制作,要決定了。”小冰詢問我的意向。
“用符合開支預算的那間電腦制作公司吧,兩天后要見到初稿,給客戶報告。”
“好,我立即去辦。”
“小冰。”我叫住她:“妳知道那個人的背景嗎?”
“那個人?”她想了想,明白我所指的是葵和:“哦,不知道啊,應該總監比較清楚吧。”
“嗯。妳去干活吧。”
總監會知道嗎?我走進總監辦公室,簡單交代一下手上的工作進度,順便向他提問。
“就是老板的意思,說加個助理,就加了啦”
沒轍,唯有自己直接問吧。可是一直到了下班的時間,也沒有半點那人的影子出現過。為什么呢?發生什么事?
沒想過會找他,所以沒有他的手機號,叫小冰幫忙聯絡,那邊卻沒有接通過。
沒上班,那是他的第一次。
好奇怪的一個人。從不缺席的身影,突然不見了,感覺很不真實。好像沒有存在過,但又早早住在心里那樣。
可以查探他嗎?他能找人查我,我也可以吧?
上網,我沒有黑客的能力;調查,我沒有警方的關系;偵探,追蹤的目標都不見了,跟什么?
看電視劇中的普通人都好像很容易找到線索,追尋到想要的真相。但我偏偏就無能為力。我的確很不濟!是的,我的《火魚兒》構思,行不通,始終只是純粹的想象。火燒魚兒,會死的。
“小冰,幫我停止那個制作,不要了。”我快快掛線,不多解釋。
放棄了。
不是我想要的。
踏上走廊的路,思想撩撥著我,走到升降機、大門、街上,仿佛還聽見昨天我們的笑聲。天開始黑了,我隨著直覺向球場走,好像又看見他帶著球的背影,越走越快,甚至跑起來。
印在心上的臉,并沒有出現在視野中。遼闊的足球場,今天竟然空無一人,更添寂寥。
原來我一直期待著他。
我想見到他。
“你不是派人跟蹤我嗎?出來呀!”我忍不住大叫:“我知道你在的……快出來!……快出來呀……”
我知道……我不知道……
你在哪里呀?……
沒有他的蹤影,對他的一切不詳,卻有著深刻的回憶。而這種回憶,似是夾著陳舊的味道,有點深沉,有點苦澀。
為什么?
這是想念的感覺嗎?
帶著疑問,身軀是那么的沉重而疲憊,回家可以好好的休息嗎?
當我以為答案統統永遠沉落的時候,就在我家門前坐著一個安定的身影。答案早在等待我。
噗噗……
我步近,他站起來。
“你始終沒記得我。”他開口,聞到酒精的氣味,載著無限言語的眼神,很暗淡。
“你說什么?喝醉了?”見他還站得好好的,應該沒有醉,我耐心地等待答案。
“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他步近我,我退后。
噗噗……
直到背碰到墻上,我的目光才移向他的眼睛,但還沒接收任何訊息,我便避開了,我怕他看穿我。焦點慢慢落到他的鼻子、他的唇上、他的鎖骨……不行,他的一切都太美了。
“望著我。”他說,抓住我的肩膀。
不敢直視他,心跳聲大得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溫暖的雙手用力的捧著我的臉,讓彼此的眼睛對上,互相默讀深邃的感覺。
好美。好想被這種美包圍,撫摸。
他的唇沖擊我的嘴,我迎接,狠狠的,然后是溫柔的,不想放開。
噗噗……
我不是恨他的嗎?表面很冰冷,內心很熾熱。這是愛嗎?愛與恨的交錯就像幾尾魚兒在腦海亂竄著。
當我意識過來的時候,我推開他。
他呆了。
“我不會……”我還是不太相信。
失望開始在他臉上蔓延。
“你走吧。”我用手摸摸額頭,我是有病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掛念他,我想他,我甚至想……
他深呼吸幾下,終于放下目光。轉身前,他開口。
“你的燈籠是魚的模樣,對吧?”
我瞪眼。這件事,這件遙遠的事,他竟然也知道?
“是我親手燒毀了你的記憶……”他眼睛紅了,一下子被淚水侵占:“也燒毀了我們的將來。”
你是誰?究竟是……
前景慚慚模糊。
十年前的我,十四歲,中秋節的晚上帶著爸爸送的魚兒燈籠,赴你的約。沒想到那是訣別的夜。
當你知道爸爸不讓我們交往,你燒毀我的燈籠,我恨你,然后我選擇了跟從爸爸,你選擇了海外升學,從此分開了。
是這樣嗎?
輕拭眼睛,四周張望,人已經走了。再次無聲無息地消失。
我懷疑這是一場夢,揭示我的過去,那些我忘了的過去、我壓抑的過去。
沉積的灰燼被翻起,看見心臟的原貌。
曾經我喜歡足球,爸爸怕我學壞,為了形象,他也不會陪我踢,索性叫我不要踢;曾經我喜歡裸睡,爸爸說不干凈,為了形象,為了健康,硬要我穿衣睡;曾經我很喜歡的一個他,爸爸說不道德,為了形象,為了面子,狠心拆散了我們;曾經我很喜歡的化妝美容,爸爸說沒出息,為了形象,為了前途,轉讀了廣告設計。
我原來一直在走爸爸的路,一直背叛自己的喜好。
我的人生麻木了,是因為當天隨著燈籠燒毀而消逝了愛。
他知道我的事情,不是因為請私家偵探跟蹤我,而是因為他本來就認識我,了解我。縱然我像金魚般忘記了他,他卻一直在提醒我,維護我的喜好與自我。
如果我是小丑魚,他就是海葵吧?我們有著密不可分的共生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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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我如此的憎恨著,不是他,也不是爸爸,我憎恨的是我自己。
燈籠本來是我想燒了的,我下不了手,是他幫我一把罷了。我恨人生不由我。
還以為夢已醒,不會再見到如夢一樣出現的他。
“師父,我們都失業了!”小冰一大清早向我哭訴。
“什么事?”誰能炒去我的助理?
“公司清盤,正式倒閉。謝謝你們一直盡力為公司服務。”
是那似近還遠的聲線。
“我是老板的兒子,是為了視察業務而來。本以為可以挽救公司,最后還是沒法起死回生。”
現實就是殘酷的,命運總是寫滿無奈。
那天升降機前的側臉又再浮現。這十年,他背負的東西,一定很沉重吧?
他轉身離開那刻,猶如見到所有我喜歡的都隨他而去。我好想上前抱他,好想捉住我所喜歡的。但就是有一大只無形的手阻礙我,又是那玻璃般的隔膜。
那眼白白看著魚兒燈籠被火焰吞噬的無助。
我就像個失敗的球員,獨自走到清幽的河邊反思。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生活,失去了愛情,比破產更慘,是嗎?
明明就在身邊,明明我可以選擇,我卻放手了。不,或說是我從沒伸出手,沒去爭取過。
入夜,漆黑的天空原來不比漆黑的河水可怕。我不禁顫抖一下,可是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愿。
“怎么會有光?”不遠處有著移動的光點。是有人正在走過來嗎?
這么晚,難道是花園的管理員?
不!不是燈光,是火光!緩緩地順著河流而動。
難道……不可能!
隨后火光逐漸增加,一點一點的,由遠至近,把河流照亮,把空氣溫暖了。
我的天!
一尾又一尾魚兒形態的玻璃紙燈籠燃點著燭光,像許愿紙船那樣燃點希望,隨著水流而來。
我的“火魚兒”!它們在水上“游動”!
不是做夢!是真的!夢想是可以實現的!
淚充滿眼框,朦朧的火光更美。眼前就像一條地上的星河。
伸手可及的漂亮,我撈起一個水燈籠,上面竟然寫了字。
“只要還在,就有可能。”
是他!
我沿著河的上游跑,是我自主的時候了。
沒錯。只要還有水的存在,魚兒還是可以活得下去!只要還在生存,就有無限可能,哪管身心被火燒傷。
我失去的,也不比他失去的多。我們重新開始吧!
那個期盼的身影就在前面,還帶著很配襯他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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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魚兒/完
firefish/
2012-11/
注:部份資料參考于維基百科及BBC網上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