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村落很危險,四處都是粗暴的獵人,妳一個單身女子居住,不怕嗎?”
窗子欄著他憂慮的眼神,窗花在他俊朗的臉上分割出幾何圖形,然而深深的呼吸與低沉的聲音,毫無保留地撲向我,打在我的心臟上。心酸得不能遏止,我恨我是有心的生物。
“我不怕!”隨手抽出弓箭,在他肯定看見的窗前揚了一下:“它會保護我。”
“那么妳的心呢?又用什么去保護?”
他欲踏前,我高速架起弓箭拉弦,拋出一個生人勿近的兇相。他止步,卻沒有驚愕。指著他臉的箭頭開始微微顫抖,俊朗的臉沒有動搖,沒有反抗,只有我的視線逐漸模糊。
還記得第一次,用弓箭指著他的時候,驚愕的樣子映入我的眼底,他是那么無辜而又可愛。估不到,箭竟倒插到我的心上,是情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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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生物可以逼近我的小屋!
自從數個月前搬來定居,已經知道這村子什么珍禽百獸都有,因為臨近森林,村落位置被深山環抱,人跡罕至,可說是自然的庇護所。人躲在這里,就是避世所。
可惜,人類探索發掘的本性,驅使貪婪的獵人到來狩獵。大自然的秘密,總有一天被人類獨有的八卦消耗揭盡的。到那個時候什么異形怪物外星人四處走,或者我才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開放,不被人側目。
入住不到三天,窗外多添了一只巨熊尸體。為了取回熊尸身上的箭,我冒著被發現的險,跑出屋子扯出箭,然后迅速竄入家里去。當然,這引起了其他獵人的注意:這村子來了一個女的。但我會告訴他們,我不容易接近。
那是我唯一一次踏出窗外的世界,外面很危險,我知道。尤其我一身的造型扮相,正是獵物的模樣了。為了洗脫我的軟弱,也為了心里的一條陰影,我就地取材制造了不少箭支。
幾次壯碩粗莽的獵人負著箭傷而逃后,屋子附近回復平靜,甚至感到沉寂。每當窗外一片蔚藍,地上一片青綠,我總想到外面奔馳翻滾,然后想到曾經互相承諾的某個他、曾經守候在我身旁卻已遠去的他和這個他和那個他……
逃到這里就是為了忘情,為何記憶還要纏著我?
窗外草葉唦唦作響,觸動了我敏感的警覺性。弓箭習慣性地不離手的我,靜靜注視著窗框圍著的每一方寸的景物。
一個男子突然闖入窗框范圍,我舉弓以箭直指來人。
“嘩!慢著!”他下意識地高舉雙手,表情夸張卻叫人憐愛。
“你是什么人?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想打什么主意?”我沒有因他的措手不及而放松,畢竟對方是個男人,而且從裝束得知是個獵人:“怎么看,這里都沒有值錢的獵物吧?”
“別緊張,我是路過而已,我沒有惡意的!”男人露出靦腆的微笑,我還看到冷汗自他的額角冒出:“我的樣子也不像猛獸吧?”
他笑得很逗趣,我竟然想笑。從沒有人可以令我喜悅,感到快樂。至少快樂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早去了我遺忘的地方躺睡,我以為它不會來找我。
他不是壞人吧?我收起弓箭,退出窗框。由他橫越我的窗前,橫過村落。
自此每天都見他經過窗前,跟我友善地打招呼,接著在不遠處樹下坐著。有時他會躺在草地,有時在山腳走走,有時吹吹葉笛子。是什么默許他成為我窗前的風景之一?
今天,他坐到樹枝上,望著遠山景致出神。而我竟望著他出神。
我并不驚訝,因為我不知道凝望著的圖畫會自己移動。當他向我轉過面來,揮了一下手,好像還附上一個微笑時,我才懂得驚訝:我發現了他存在的位置,是一個能平伏我心的彩虹,擱在似近還遠的天邊。
面上一陣灼熱,他當然看不到我的臉,但我自然地倒退回屋內。不久,陣陣清脆悠閑的笛聲乘風傳來,我知道是他的訊息,提示著他的存在。
“早啊!”這天他沒有徑自經過,停留在我的窗前。
“早!有什么事?”我問。
“沒什么,只是……我想問一下姑娘的名字罷了。”他尷尬地搔搔頭,又不經意地揚起可愛的笑容。
“我姓馬,你呢?”
“我姓程,妳好,馬姑娘,很高興認識妳。”
“不必客氣了。”為了避免言多錯多,我希望在他看穿我的底蘊之前,打發他:“不阻程兄弟你打獵了。”
明知道他這些日子都是行行走走睡睡,一點都不是干打獵的事兒,卻只有這話題合用,況且他總該有事在干著的吧,我不知道,也理不著。誰知這勾起了他的攀談意欲。
“不阻,我來這里都是等待獵物的出現罷了。”他說:“馬姑娘妳在這里,不也是為著這個原因嗎?”
“什么?”我聽不明白。
“哦?妳不知道嗎?聽說一只罕見野獸溜進這村子,可是沒有人目睹牠的身影,甚至連牠是什么品種長相也不知道。但是,一定是珍貴的生物。”他繼續說:“妳不發覺這里漸漸多了陌生的獵人嗎?”
“唔……我不知道。”
“那么妳來這里居住是為了什么?難道會是希望成為獵物嗎?”
“當然不是!”我慌張地否定。
“那么,不如我們一起打獵去,好嗎?”他的臉好善良:“就算沒有目標,也可以散散步啊!”
我很想,但是……
“怎樣?”他的話敲醒了我:“妳不想看一看那只神秘的野獸嗎?”
“對不起,我沒有興趣。”
仿佛也是對他說一樣,我轉身,他悄然離開,消失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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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前后,是兩個世界吧。
窗簾落下,靜靜低垂著眼簾,傾聽我雜亂的心聲。
體內殘余的箭支令每一下呼吸抽痛,絆倒心跳,心就痛了。
“馬姑娘,是我。妳沒事吧?”因為數天看不見窗內,他輕敲門扉問道,語調帶點擔憂。
“我沒事!”心想:你多事!
“妳生病了嗎?我可以進去看看妳嗎?”他的聲音就靠在門后,隨時要推門進來。
“不!不是!請你別進來!”我暗罵:干嘛要管我?
“哦,對不起!”接著片刻沉默,以為他離開了,卻又傳來他的話:“是了,我打聽到那只野獸的消息,那應該是一只半人獸,上半身是人、下身是馬的怪獸……牠曾中了埋伏,逃到這里躲起來。”
我不想知道這些,為什么要告訴我?快走吧!我感到手上的弓捏得很緊。
“我從沒看過,會是怎樣的呢?”他輕佻的樣子竟然映在腦門上,我氣得閉上眼。
“夠了!請你走吧!我想休息一下。”
“對不起……打擾了。”寂靜如時間停止,他走了,卻徘徊在我心中。
他都是為金錢而狩獵,問候我都不過是經過罷?跟那些人一樣,并不是真正關心我,只是想在我身上取得便宜,打聽有用的消息,利用我,然后扔下我。
好痛!我掩住身上的傷痕,但蓋不到錐心的痛楚。某某某的臉又再浮起,接著換上一副副血肉模糊的臉,箭尾還豎立著,在腥紅上展示勝利者的威嚴。
葉笛子的聲音溫柔響起,好像在撫摸我的臉頰,拭抹我的冷汗與淚水。
一段一段的曲子,將我的顫抖一層一層剝落。好溫暖,緩緩地我覺得全身沐浴于夕陽中,窗簾后面,會是一望無際的紫紅色天空,和青翠芳香的大草地。
此時,一只人馬獸應該在享受著微風的吹拂及暖和的空氣,以醉人的笛聲治療傷勢吧?我希望要逃亡的日子別再降臨,我希望這一扇窗隔絕了悲慘,割開了獵人世人的兇惡,讓我靜靜地守在窗的這一邊,那剩余的優閑寧謐,和那殘留的安心樂曲。
不要進來,這是我唯一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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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的叫聲與急速的腳步聲交錯于門外,雜亂得不分清是什么跟什么。
發生什么事?我奇怪著,拉開窗簾。為數不少的獵人手持各式各樣的武器,游走穿梭于森林叢樹間,似乎有重大發現。
“這村落很危險,四處都是粗暴的獵人,妳一個單身女子居住,不怕嗎?”他又出現在我的窗前,我看見他帶了獵槍和長矛。
窗子欄著他憂慮的眼神,窗花在他俊朗的臉上分割出幾何圖形,然而深深的呼吸與低沉的聲音,毫無保留地撲向我,打在我的心臟上。心酸得不能遏止,我恨我是有心的生物。
“我不怕!”隨手抽出弓箭,在他肯定看見的窗前揚了一下:“它會保護我。”
“那么妳的心呢?又用什么去保護?”
他欲踏前,我高速架起弓箭拉弦,拋出一個生人勿近的兇相。他止步,卻沒有驚愕。指著他臉的箭頭開始微微顫抖,俊朗的臉沒有動搖,沒有反抗,只有我的視線逐漸模糊。
“憑這屋子嗎?”他認真的臉,我從沒看過。
“與你無關!”我微微抬頭,不把淚掉落。手發軟,但我要撐起堅強的武裝。
“可不可以……”他明亮的眸子里,我仿佛看見讓人許諾的星星,閃著迷人的光彩。
“程小子!”不遠處有人喊叫:“你不是說人馬獸在森林嗎?我們找了半天也看不見其影子,是否你親眼所見?”
隨后一遍鼓噪聲。我靈巧地藏起弓箭,繞到窗簾后。
“是的,沒錯!我肯定!”窗外的他對獵人群說,還一再慫恿:“我親眼看著牠逃進樹林。我知道森林深入一點有個舊山洞,牠一定在里面!”眾人紛紛向樹林鉆,嘈雜漸漸遠離。回到兩個人的時間。
“跟我走!”他低聲說,雖然隔著一個窗框、兩個世界,但是我聽得很清楚。
什么?
“讓我保護妳的心!”他認真得可怕,猶如另一個人,是一個讓人安心的誘餌:“交給我!”
心兇猛地跳,我不知道為什么。
慢著,他的手不正是拿著槍與矛嗎?是詭計!他想獨自得到我這只人馬獸!
我搖搖頭,淚不經意搖散掉下,落在幽暗中。我后退,退到他看不見的漆黑里。手提起弓箭,箭頭尋找著他俊朗的臉。
再見了!昔日給我無限暖意的風景,還有那寫意的笛聲……
淚珠滴落箭支化開的瞬間,沾濕的箭疾飛而出。穿過黑暗,穿過窗框,穿過他的手臂。
箭桿染紅,我的眼也染紅了。他用疑惑的眼神望過來,一片空洞。
“呀!”怎么宛如自己中箭般劇痛起來?心很痛很酸。
“程兄弟!”外面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啊?怎么你會受傷了?”
“是……”聽他說著,我把自己深深躲藏,手和弓箭作好準備。
“箭?是人馬獸嗎?”獵人猜說。我屏氣抑制著撲通的心跳。
“對!牠在我沒有防備之時偷襲我!”
“現在牠在哪里?”
“牠向那邊逃去了!”
“可惡!這只神出鬼沒的怪物!要玩捉迷藏吧?好!我們一定抓住你!……兄弟們!我們追!”
“就在東面的方向……”是他的聲音,說了這最后一句話:“我帶你們去!”
隨著獵人們轟隆隆地離開村落,他的身影和聲音就這樣一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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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連獵人的蹤跡甚至人馬獸的流言,統統粉碎四散,村落悄悄回復舊日的寂靜緩和。空氣仿佛雨后天空般清新,鳥兒的歌聲似乎活潑多了。
然而心上的箭傷沒有消失。我沒有欣賞窗外景致的意欲,落下的窗簾說明了。
我在逃避。我知道,他不會再來,經過我的窗前,微笑地跟我打招呼。曾經我期望著一天早上,不遠處的樹枝上會坐著他的影子,然后他吹著葉笛子,伴著巧妙的曲子旋律就這樣待上一整天,接著又一天,又一天。
沒有了,我的風景失去了他。
“我只不過希望好好地在窗前看你,遠遠的感應你的心跳罷了。為什么你要靠過來?我已經把自己躲起來,怎么你偏要闖進我的心靈?”
接近我的都沒有好結果。
我想起那一雙閃亮的眸子,我想起他低沉的聲音,想起他最后那認真的臉。想著想著,眼睛灼熱,心猶如被回流的淚燙傷,好痛。
串串如風鈴般的聲音飄揚,蕩進耳朵,撃起腦海深處的回憶水花。
“葉笛子!”我沒有考慮余地,掀開窗簾,陽光刺眼得叫我退縮瞇眼。
前景模糊,淚水好不容易才完全拭去,以適應室外眺望的視覺,搜索著一個人,一片聲音,甚或是一份感覺。
一份安心的感覺。
不見,找不到。只有樹葉、花草、天空、白云,和互相追逐的小鳥。明明笛聲還在,幽幽地繚繞耳邊,為什么眼睛跟不上聲音的頻率,總是看不見源頭?
想撲出去的沖動,此刻竟涌上心胸。
“讓我保護妳的心!……交給我!”
笛聲一再提示我,我如今才明白,自他出現起,他一直在保護我。在樹下、在山腳、在草地、在樹枝上、在窗前、在獵人的跟前……
用弓箭保護自己,我的心,卻被自己的箭插傷。
我很想逃出去!我很想尋找那一雙可以許愿的眼神,我想聽見一聲打招呼或問候,我想見到偶爾向我揮動的手臂和可愛的微笑。
可惜我再沒有逃出去的勇氣和力氣,只能靜靜眺望窗外。迷蒙間,仿佛看見他的身影擱在樹枝上。葉笛子的聲音又再柔和地包裹整個村子,天邊此時添上了一道彩虹。
一只人馬獸尸體被穿過窗戶的落霞照亮,望著不遠處的樹枝。
我永遠都逃不出這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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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眺望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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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
原文發表于香港星火網上文學月刊第73期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