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耳機就如它的主人一樣,躺在腥紅的血泊上,線段長長地劃出柔美的弧度,仿佛指揮捧畫著生命之曲的終結。
當時我并不知道為何要帶走它,盡管血已爬滿機身,腥臭沾染我的手,甚至模糊的面目都烙印在我的心底。
報了警、錄了口供以后,驚魂未定的我回到宿舍才把耳機拿出來,用濕紙巾抹、用消毒液擦,竟然沒有半點褪色的跡象!心臟跳個不停,好像一直是在跑的狀態。手以及包裹的手帕早就洗凈,而耳機反而越洗越紅。
就如亡魂附身于耳機中。
很詭異!腦里飄過很多鬼故事情節,房間沒有開燈,黑沉沉的空氣使我倏地打了個冷顫。但我知道自已縱有很多缺點和壞習慣,卻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尤其這是我最好的朋友的遺物,并沒有什么值得可怕。
一晚冷靜下來,在日光的窗前,重新拿起這個放干了的入耳式耳機。方發現,耳機本來就是血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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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喜歡聽音樂,然而常掛在她耳朵的耳機只有白色,我從未見她用過紅色耳機。難道是新買的?可是她不會不告訴我的,她有任何好東西,不論吃的不能吃的都會跟我分享又分享,同時拍照上載到網絡上。
“聽我舅父說,雖然沒找到敏若的遺書,但警方已列為自殺案處理。”在飯堂遇上致然,托著盤子的他似乎剛用完早餐,經過我坐著的位置。以往我總相信他是特地裝作偶遇我,后來才發覺他應該是裝作偶遇她。
“她不會自殺的!”我回道。
“是嗎?這么肯定?”俯視的眼神依舊迷人,此刻卻帶著落寞和無奈。
“她是怎樣的人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嗎?”桌上的三文治早被我遺忘。
“我就是很清楚知道她是什么人,才相信她會用這種方法得到解脫。”致然的話叫我錯愕:“她的傷心失落,可曾告知妳?每個人都有自已難過的故事,誰又會了解?”
“她有什么心事想不開嗎?”我難以置信。
“沒有人知道。我也不愿相信這個事實……如果妳找到證據或什么蛛絲馬跡請告知我,我也想知曉真相。”致然離開去上課前拋下這句話。
曾經那么漂亮的她,四肢扭曲地伏在面前的地上,大大的眼睛半睜,泄露著留戀的神緒。我記得很明確清晰。
她不會,不會自殺的。就算她真的,真的從不向我訴苦哭泣,只會給我如向日葵燦爛可靠的臉龐。她的正面和堅強足夠把我整個不適應且凌亂不堪的學期支撐過來。
她是個大好人,長發和笑容是她的標志,陽光的性格滲混著敢冒險的精神,對于這個荒誕和謠言紛飛、偌大而神秘的世界,她怎么舍得離開?反倒是我,也許更有自殺的理由吧。
白富美高瘦,都不適合形容我,相反也不是,說穿了就是最平凡普通的大眾臉:不太打扮又不會耍帥、還沒發掘到什么非學術專長,中等成績能上大學也許是上天大赦開恩、戶外運動沒氣力在家上網又嫌悶、性格負面但勝在不認命……還有最值得我自豪的是,有信賴的朋友。
一無是處毫無貢獻的我,也還沒有死的資格,大好前程的敏若更不會有死的念頭。
即使最終真的證實是自殺,我都要知道緣由。
是這樣吧。我是為了真相,才偷偷藏起她的耳機。
我總是覺得有一股力量推著我,讓我伸手抓住血紅耳機。潛意識跟我約好似的,不對外透露半點。這是對我和她最有利的做法。
是這樣沒錯,我想查明真相。
“如雁,去哪吃飯呢?”
“能好好談話的地方。”我說。
“還以為妳會去樂園咖啡室,懷念一下。”那咖啡室是敏若常常流連的地點。
“我只想查出真相,你能幫我嗎?”致然的舅父是警察,我希望會得到有關資料。
“我只知道一些皮毛,就如新聞報導的差不多……”
致然是我和敏若的好友,在學校的探險活動認識,那時他和她是大二,我是大一。我和敏若念不同的學系、有不同的性情,卻有共同的興趣,和心上人。
當然她并沒有提過或示意過她喜歡誰,但從她和他認識的時日比我早,以及他看她的眼神也猜到一二。加上那時初結識的晚上,她到我宿舍聊天,被她知悉我遏抑不住對師兄的傾慕,便請她為我說好話,也試探一下他對我的感覺。最終她答應了,卻沒有做到。她說是因為個人覺得,他不適合我。
是的,我都有自知之明。日子久了也見人心,致然對我和她都一樣好,是因為他人品好。也許他當我是妹妹,其實我也滿足了。奇怪的是,既然他們互相喜歡,但在她生前兩人并未走上戀人的階梯。
有點遺憾。他也有著這樣的感覺吧?比我抑壓得更深更隱晦的感情,像寶藏永遠埋在地底。
“她墮下之時身上帶著手機,可惜都給摔壞了,不然可能會在手機中找到什么線索。比如她聯系了什么人,聊過什么事情,記錄了什么秘密……”致然把閱過餐牌的雙眼抬起,直視我:“是呢,妳怎么發現敏若的尸體?那時都12點了,妳怎么會出現在她墮樓的宿舍門前?”
“那是因為……”不知何故,我的心跳遞增,把遙遠的一幕畫面拉回來回放:“是她約了我去她宿舍聊天的……”
可是我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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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她的耳機聽著她推介的歌入睡,成了我抒緩失眠的習慣。仿佛夢里會見到她,那溫暖的笑容,把所有惡意都摧毀消滅。
夢境總是一出出默片,我渴望聽到她的聲音。歌聲也好,心聲更好。
她是不是因為怕我不開心,所以沒有接受致然的感情?
然而昨晚失效了,血紅的耳機靜靜地擱在書桌上,不管我看著它或是背著它,也猶如有一雙紅色眼睛在注視我。
“難道是妳干的?”
那是一雙魔鬼的眼,牠看透了我。
我妒忌她的優秀,她什么都比我好,跟她一起,必定被比下去,沒有嬴的可能。她會給我唱歌彈琴、她教我在森林中辨別方向、她為我淋雨送傘,對我比任何人都更好。
可是她給我的這種好,也是給我的壓力。我沒有辦法還她同樣的好,甚至會恨她太好,好的過份。她對我越好,我欠她的就越多。
同時,所有注意力都失衡地被扯到她那邊去。一向無人問津的我更加被人忽略。
要是我是男的,我也會喜歡上她。
根本沒法比較。
會不會……是我的第二人格比我早一步到了她的宿舍,不知什么原因吵架然后動了殺意,一怒之下把她推出窗外……
我搖搖頭,發現雙手也在搖,不,是在抖震,心跳好像從未平伏過,額上滿是冷汗。我想我要去看看心理醫生。
敏若的宿舍被調查過后已經解封了,她的家人卻未抽到時間來收拾屬于她的物品。我自動請纓幫忙,其中是有私心的沒錯。雖然不知道有什么線索,甚至可能什么是線索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會有收獲的。
午后沒有課,我走在學生宿舍的路,竟一點也不輕松,反而心跳因為重返命案現場而更緊張。
為何會這樣?明明害她的人不是我,為何我會那么愧疚?是因為我沒有及時來到現場,錯失了救她的時機嗎?
“到底妳為什么會離開了?真的是妳的選擇嗎?”
大門和樓梯沒有閉路電視,只有電梯才有,保安不嚴,能闖進宿舍區域的人都可以自由上樓。
她的宿舍我不是第一次來,然而一進門,我就哭了。因為這是最后一次。
里面充滿我和她的回憶:每一件飾物都有我的指紋,每次出游或探險,她都帶回手信,跟我笑述戰利品的來歷和特色;有時會深夜一起蓋一張被子看鬼片吃薯片;有時下午放響音樂發瘋地甩動手腳跳舞;有時我就安靜地坐在埋首創作歌曲的她的背后做報告。
“妳就是從這扇窗跳下去嗎?”這么高的窗戶,那么干凈的窗臺,怎么一點都想象不到有人會跨過去,甚至好像從沒有人接近過一般。
我多么希望她還在這里。
她家人說衣服被鋪都不要,所以能帶走的東西不多,一個箱子就裝好:手提包包、紀念品、相架。如我所料,并沒有什么線索,卻帶走滿滿的回憶。
不過在到達她的家時,一股電波沖激腦袋,就像身體內發生了小爆炸。
是事件轉折點的第六感!
“謝謝妳長途跋涉幫我們帶敏敏的東西回來。請坐,我沖茶給妳。”她的媽媽熱情招待,但我看出伯母的笑容是基于禮貌而擠出來的。
“謝謝。”
我放下箱子,得到伯母的同意,第一次走進她的睡房。她比我想象中簡單得多,我以為會像宿舍那樣充滿奇形異狀的寶物石頭、罕有的古代甲骨珍藏,甚或是水曱甴的標本。
原來只是跟普通女生一樣甚至更樸素的布置。
窗前掛了個精致啡褐色的捕夢網風鈴,并不稀奇,然而書桌一旁雜志上迭著一本圣經,這就讓我疑惑了。抽屜中除了筆記樂譜、化妝用品,還有一些數據文件,記載著有關西方魔鬼和巫術的說法。
她不會是中邪了吧?
“喝茶吧。”
“敏若她有信仰嗎?”
“沒有,以我所知是沒有。她像我和她爸,都沒有信什么鬼神的,從小就很堅強獨立。可是……”
茶杯邊沿倚在嘴唇上,伯母猶疑地把視線提起又放下,接著輕輕呷一口茶。
“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怪怪的。”
“伯母,您的意思是什么?什么怪怪的?”我放下茶杯,原因一是茶很燙,二是伯母的話題更有吸引力。
“我本來不覺得有問題的,妳或許知道,敏敏每個周六都會回來陪我和她爸吃飯,有時會睡上一兩晚。直到警察來問我上星期見她有沒有異樣,我才好像突然感到她當晚是比以往沉默了,精神好像很累,所以很早就回房休息。那天我剛好弄了糖水,打算拿給她吃,但她只聽著音樂躺在床上,碗放在書桌上沒有碰過。”
“她看來真的很累呢!”
“她說因為剛去了一個冒險團回來,所以比較累。警方認為這或許就是釀成慘劇的眾多小原因之一。”伯母深呼吸一下,阻止要涌出來的淚和痛心:“也許我沒有再多點關心她的情況,就如往常一樣由她自已解決,是我太放心導致的疏忽。可能她真的發生了什么事而受不了……”
“伯母您也相信敏若是自殺嗎?”
“我不想相信,我也不覺得敏敏這么脆弱。究竟是什么事會令她做出這樣的判斷?她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讓人擔心,更不會這樣令我們傷心的……”
陪伯母聊一會,我讓伯母給我她的遺物作留念。
“伯母,希望您節哀順變,有需要即管找我。”
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這有可能跟她最后一次的冒險團有關。
我記得那是旅游學會舉辦的活動,因為去的時間和我上課的日子重迭,調動不了,而且我對參觀國內名勝古跡的興趣不大,我就沒報名了。
“我們一行十人,參觀完就各有各玩,有些去購物,有的去探險,我去了找吃的,不知道敏若的行程。回來之后都沒什么異樣,實際上不清楚,因為大家不同科系,不常見面。”一位叫阿力的師兄如是說。
那么沉悶的團,很難想象會有難忘的經歷。
“如果有事,一般是會向主席報告的,始終若不小心就有機會染病致死,或是有影響身體健康的風險。所以要是真的發生有關安全之類的情況,我們便會把地點列為黑名單,禁止以后的師弟妹作冒險選址。”
當然也有隱瞞的事例,當事人覺得并無不妥,或是有對其有利的因素,沒有報告也正常。
有一點心里比較難消化的是,她去的景點是在中國的省份,但是她睡房的圣經和研究的資料,是西方的。就如用筷子吃蛋糕,毫不搭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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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歌詞,只有旋律,但只聽編曲也很動聽,可惜不會聽到她寫了詞的完整版本,而這世界從此也不會再有她的作品了。光盤封面寫著《如若兩人在一起》,也許是歌名,我把它復制到電腦,每晚睡前循環播放。
如果我有她一半的才華就好了,起碼能襯得起設計系的他。
我知道,即使她死了,我也不會被他喜歡,但至少維持有共同話題的朋友關系。
“舅父只說案件沒有什么可疑:沒有不良朋友、沒有仇口、身家清白,就算有查到什么新線索,他都不會透露,說是專業操守。”致然一臉愛莫能助,啜飲面前的咖啡。
在她的手提包包,我發現她平日用的白色耳機。而她墮樓的時候,手機是帶在身上,跟她一起掉下來。然而,我拾起紅色耳機時,線尾并沒有連著手機。我記得。
“妳有搜索什么證據嗎?”他的聲音趕走我腦中畫面。
“有在試,但沒有什么頭緒。我去看過伯母,她都不相信女兒會自殺。”我把送東西去她家時的疑惑告訴他:“敏若沒有宗教信仰,卻在看鬼神的信息,而且桌上放著圣經。”
“我認識的她從不迷信的,甚至用科學理論挑戰鬼魂之說,靈體見到她也許會逃跑呢。”
我苦笑,點點頭表示認同。
“不過,這讓我想起一個傳言,不知道妳有沒有聽說過。”他把身體傾前,認真的樣子帥得叫我羞于直視,差點忽略他的說話:”外國流傳著一首恐怖的被詛咒之曲,它幽怨的旋律和極端的編曲滲透著負面的磁場,加上絕望而無助的歌詞,使人聽完之后會有厭世自殺的傾向。”
好像聽說過,是真的嗎?會有這樣的曲子嗎?
伯母說她聽著歌睡覺,難道就是在聽魔鬼之曲?
她是學音樂的,有什么沒聽過?會被這不確定的謠言歌曲嚇唬嗎?……可是,若然真的有這樣的歌,她很可能生起征服此曲的念頭,而因低估歌曲的摧毀性,把自己的生命栽了在魔鬼的手上。
上網搜尋這首歌,都是多年前的一首叫《黑色的星期天》的藍調歌曲,其余則是商品和無關歌曲的網頁。
——《懺魂曲》《第十三雙眼睛》《黑色的星期天》!
——世界三大禁曲為《懺魂曲》、《第十三雙眼睛》和《黑色的星期天》。這是三首被詛咒的曲子。聽過這三首曲子的人都紛紛經受不了那曲子中憂傷的旋律,接受了上帝的邀請,其中尤其以《黑色的星期天》最為著名。
——魔曲之《懺魂曲》
《懺魂曲》是西方音樂史上被神詛咒的三大禁曲之一。作者為美國人,曲成而亡。本是贖罪的宗教曲,但據說聽此曲子而自殺的人已達千人,所以又名為《惡魔曲》。
——魔曲之《第十三雙眼睛》
《第十三雙眼睛》曾是非洲部落的一種音樂。1959年,喀麥隆一個部落的人集體自殺而死,據說正是聽這個音樂的原因。此曲在同年被禁,并銷毀了所有稿子。1991年,有一位音樂家保留下一小段樂譜,聽后從自己家的窗戶飛身而墜。死前燒毀了樂譜,從此這首曲子徹底消失人間。
——魔曲之《黑色的星期天》
造成100多人自殺的《黑色的星期天》(gloomysunday)》(又名《靈魂懺悔曲》)當時被人們稱為”魔鬼的邀請書”,至少有100人因聽了它而自殺,因而曾被查禁長達13年之久。關于作曲家本人創作曲子的動機,連精神分析家和心理學家也無法作出圓滿的解釋。
——這首《黑色的星期天》的作者是魯蘭斯.查爾斯。當他創作出它的時候,引起了全世界的轟動。原因主要在于絕大部分聽過這首樂曲的人都自殺了!
聽過也不外如是。會有近代版本嗎?
始終說著視乎聽者的心情和配合當時的社會狀況之論點。在網上查了半天,沒得到接近的答案。
聽著《如若兩人在一起》入睡,睜開惺忪睡眼之時,耳朵很不舒服,耳窩的壓逼感好像是有東西塞住耳洞般,用手摸一下右耳異物,捏起來一看,竟是那紅色耳機。昨晚我并沒有用耳機聽歌,我明明是用電腦播放的。
歌聲幽幽從左耳傳來,是《黑色的星期天》!我沿著線身摸索,指尖掠過線尾的盡頭,空空如也,沒有插在手機上!
我嚇得坐直身子,摘下耳機,歌聲仍在耳畔回蕩。我抽出線身,線尾插頭的位置猶如受傷了那樣,滴出鮮血來,由慢溢到失控地淌,把被子和床單都染成耳機那樣地獄的血紅色……
醒來以后,我再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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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這個可能,這個紅色的耳機并不是她的?
是另有其人。
“敏若好像有寫網志的習慣,如果知道密碼,可能會找到她墮樓的前因后果。”我致電給致然,把腦里閃過的念頭告訴他,說不定他能登入她的戶口。
“是嗎?我知道警方有帶走敏若的手提電腦,開機密碼是破解了,但里面沒有記錄網上登入的數據和密碼。要打開網上日記的頁面比較困難,一來要正確密碼,二來要本人電郵收取的驗證碼。”
大海撈針。
“那些專業的搜證還是讓警方去做吧,這些天妳為了敏若的事,都辛苦了,別累壞自已……不如出來跟我上街走走,怎樣?”
沒錯我的確很累,本來打算不出門的星期天,因為他的邀請,我立刻梳洗化妝、挑選衣物。他從沒主動單獨約會我!
以往都是敏若被約然后她拉我一起去,要不就是兩人一起的約。
不管有沒有其他朋友一起,或是有別的原因找我:是學習上的、學會活動上的、實習上的,甚至是她的死亡事故,總之是他主動的,就夠令我欣慰了。
電影散場后的茶餐廳,話題繞了多少個圈,最終降落點仍是她。可惜我并沒有問他對于敏若的感情的勇氣,或心情。而他亦然。
“妳再想想,發現敏若的時候,沒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嗎?”
“我還沒走到大樓門口,就聽到有聲響,好像是碰撞地面的聲音。我再行近就發現一人伏在地上,全是血肉模糊的。看她的身形衣著很熟悉,仔細看看臉龐,嚇得我呆了好久,不知道過了多少分鐘,四周沒有半個人影,只有我一人,我才懂得報警。”
“沒有看到耳機嗎?”
“耳機?”這個詞語好像磁力共震,叫心藏復蘇,身體顫抖:“沒有,沒有看到。”
“依妳的說法,她墮樓的時候,沒有在聽歌。”致然分享他的看法:“她聽歌一定用耳機,所以不會是在聽什么令人自殺的歌。”
“嗯,是的。”我附和,緩緩呼氣:“耳機在她的包包里,我執拾她的遺物時見到,已送回她家給伯母了。”
“哦,是這樣。”飯菜到了,他把白色襯衫衣袖挽起,準備開動:“不好意思,又把她的事提起了,明明是我說別理會的,總是為此傷神。”
“不要緊,我們都是因為在意她,才記掛著她的。”我發覺他的手臂貼了止血貼:“你受傷了嗎?沒事吧?”
“沒事。也許是睡眠不足,不小心被紙版刮破了皮。吃東西吧。”
“是在做設計功課嗎?是不是很忙?”我關心道,才發覺他有兩個手指頭也有些初愈的疤痕:“總覺得‘創作’這玩意,由無變有是很艱澀深奧的一種概念。”
“是的,在為我的項目頭疼。”他有風度地給我夾菜:“說現實點,創作自己喜歡的是很開心,但沒有市場就等于廢物,所以為了肚子的滿足,創作都不能隨心所欲,有時甚至需要違背自已原則。”
無奈。
“不要說這些沉悶的事,我們今天是要輕松愉快地渡過的。來,吃完飯去逛逛書店……”
我曾想過,要不要把紅色耳機的事告訴他,好讓他分擔一下我的責任。但如此他也會分擔了我的痛苦。我就這樣靜靜地在書香包圍的空間里,默默地欣賞純真的他。
我不忍心邪惡的血紅沾染上他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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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葬禮辦得很簡單倉促,很多大學里的同學都有出現,她的父母斷斷續續地哭泣,遠渡而來的親友在旁安慰,有的幫忙處理程序和安排人手。她的人緣之好,我一一看在眼里。
致然上前跟伯母聊天,我決定最后看她一次,把她的臉、她的美好,牢牢記住,鎖在心底。
看著她白晢的肌膚,很不自然,那是因為殯儀師為她化了妝上了粉。但是她左手手臂上有一個像蟲洞的痕跡,看似被人造物料填補了,再細看,還有幾處……她手上有傷口……在發現她死亡的時候,燈太暗,加上血遮蓋著大部份肢體,我沒有留意她身上有沒有傷痕。
“她在車上總是戴著耳機聽歌,不會打擾別人,也不喜歡被人打擾。”旅游學會的同學也來致意:“她是很照顧別人感受的人。”
“對,我有次請她幫手作曲,是用來舉辦交流活動的背景音樂,她竟然不收分毫幫我寫好了。”
“她對每個人都很好。”我插進同學的圈子:“她對音樂很執著。知道她用的耳機是哪個牌子的嗎?”
“當然是原廠正版的A牌,白色系列,音質最強,沒有之一。可是很貴,我才舍不得買。”
“沒有其他顏色可選嗎?”我問道。
“有,不過她只喜歡白色,也從未見她用別的顏色。”
“難得那次在回程的車上,她沒有聽歌,卻心情興奮的把玩著戰利品。我問她是什么?發現寶物了嗎?她還裝神秘的說不告訴我。”有同學說:“真想不到,不久之后她就離開了。”
“她那次旅游回來,是很開心的樣子?”真相似乎越來越遠,跟我躲貓貓。
“是的,妳問阿然,他都知道。”
然?致然師兄?
“最后各自活動阿然和敏若一起逛街,怕她一個女生單獨行動,要有照應。”
他也有參加她死前那次的旅游活動?
心里很不好受,像被蚤子咬痛神經。為什么感覺怪怪的?
我帶著迷惘走向正在道別伯母的人。
“是的,臨走前,我們打算買些紀念品和手信,我選了很久卻沒有看中,所以沒有買,但我不知道她買了什么。”他回想著:“但是她的確很開心……怎么了?”
“沒……”剛想問他,為什么不告知我,他也有去那次旅游。可是欲開口就打住了。自問我是誰?他哪里需要告知我,他的行蹤?
況且他也是旅游學會的會員,旅游活動有他的份有什么出奇。是我沒有參與才出奇吧?
“我不送妳回宿舍了,伯母那邊有些雜物要搬,我去幫一下忙。”
“好的。”
他的背影漸遠,我的體力也被帶走,水份仿佛被抽干,即將虛脫倒下的感覺。
拖著暈玄的步伐回宿舍,有氣無力地在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好好坐在書桌前休息。桌上那紅色蚯蚓般的耳機好像在緩緩蠕動,我頓時瞪著它。沒有風吹,沒有地震,一切平靜。
“我不是眼花吧?”難道是我太累,精神錯亂,有幻覺了?
我感到筋竭力疲,心力透支,快把牛奶喝完去睡吧。已經失眠幾天了呢?
一線血紅忽然躍起,彈到我的面前,我嚇得哇一聲把手上的玻璃瓶子砸爛,右手被割傷了。血汨汨流出,灑在桌上、地板和我衣服上,以及耳機上。
嗄嗄……
耳機靜止,血也沉默,空氣和心跳凝結了,我只懂得愣住。痛都不記得。
慢慢伸手觸碰,像在探測一個心藏病發后倒下的人有沒氣息一樣,小心翼翼。
耳機插頭的位置也沾了血,拖出一條血跡,有小鳥的輪廓。
接著隱約傳來尖細的聲音。集中意志,聽起來是小鳥的叫聲。沒錯,可是都入夜了,哪里來的小鳥?
我的視線由窗外,拉回到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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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竟然睡了幾個小時!也許是覺得太神奇太詭異了,不得不起來實驗一下,我不是在做夢。
用血作墨,以插頭作筆,畫出小狗,耳機就傳來小狗的叫聲。我聽了海豚、海歐和雨聲,心情平靜舒暢。還未嘗試其他,畢竟血不能消秏太多。
這個耳機的科幻技能,她知道嗎?
“我從音樂系的同學口中打聽到,敏若近這兩個月,跟一位教授不時秘密接觸,課后又私下聚會。不知道和敏若的死有沒有關,他就是……”致然小聲在我耳邊說了個名字:“我有課,先走了,晚些聯絡。”
依著標示走向音樂系的演講室,我趁著課堂小休的時間溜進室內,找了個女生旁邊的空位坐下。
“知道有位音樂系的女學生跳樓自殺吧?你覺得她有沒有跟安教授很熟絡似的?”
“不知道……”“我不清楚……”
問了幾人都不知道,本想放棄,直接跳過證實的步驟去問教授。誰料一位長發女生走近我,說她見到敏若和安教授悄悄話,且不止一次。
“傳言是真的?但知道他們聊什么嗎?”
“我問過她,她說是關于音樂研究。我倒不太相信。”女生雙手交迭,眼神尖銳,語氣平靜。
“妳認為事實是怎樣?”
“我不知道……”女生一臉不屑,開始整理筆記,準備上課:“之前警察也來找過安教授了,都沒問出什么來。我們有幾個同學曾討論過、炒作過,現在也沒有正確答案,好奇心也凋淡了。真相是怎樣,沒有人在意,眼下最緊要是下個月的考試……她就好了,一了百了,人生這么多煩事都不用應付了……”
警方也調查過?
不打緊,我已經豁出去了。就看那安教授多少斤兩,若然真的與他有關,我一定不放過他。
“我是來問您關于您的學生敏若的事。”
“妳是敏若的閨蜜?”
我和安教授第一次見面,他竟知道我的角色?
“她時常提起妳。”教授笑了笑,很慈祥和安心的感覺,幾絲白發在四十多歲來說是多了點,但還沒有脫發的問題出現,灰色西裝很合身,外觀給人整潔健壯的印象:“到飯堂喝杯檸茶吧。”
看來安教授和她真的很熟,但不像有外間傳聞的不倫關系。
“她近日煩惱一件事情,她說她在寫一首歌,打算送給心上人作生日禮物,從而告白。”
“那有什么煩惱呢?送就送吧。”莫非真的是因為怕傷害我?
“她不確定暗戀對象是否能接受她。”
“她也想太多了吧?他倆明明互相喜歡啊……”
“我讓她先寫好歌,再做決定,不要把自已逼太緊。可是,還沒有聽到她的作品,她就離世了。”教授摘下眼鏡,微微搖頭,輕輕攪拌杯中檸檬,散發陣陣清香:“這樣也好,也是一種解脫吧。我亦不忍心見著她內心交戰掙扎的模樣,很痛苦。”
“請問您聽過她說耳機的事嗎?”
“耳機?”沒戴眼鏡的教授耳朵看上去很大,有種和佛像對話之感:“沒有,她的耳機有問題嗎?這么小事她應該去找維修工人啊。”
“別人都把教授和敏若說得很鬼祟,很多秘密似的……”
“事無不可對人言,只有心虛的人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內心有黑暗,就把外面的人說得黑暗,同化彼此,自然沒人會發現內在的污穢。”
“謝謝教授的檸檬茶。”
雖然對于她的死,一點兒破案線索都沒有,卻不知為何,心里如有蜻蜓點水,蕩漾著片片漣漪、雨后空氣清爽開朗的感覺。
也許她真的是自殺的,沒有別人要害她。是我太過敏感,太多心,太易被表象蒙騙。我承認我有點神經衰弱吧,趁著還能自控,抽個空去看醫生。
本來是為著讓自己放松,以及聽同學傳說,那是曾在本校就讀過的師兄,出國念心理學回流,很短的時間便有點名氣,才順道前去拜會。怎料這個醫生殊不簡單,除了一眼診出我的精神疲勞過度,還感應到我的心靈電波失衡。
“也許妳的幻覺是疲累所致,亦有可能受到外來的能量影響,使妳看到及感受到本來看不到的東西。”
“藍醫生,你說的是鬼嗎?”
“我會叫它是靈魂吧。”醫生揚起俊臉上的微笑,輕輕摸著右手手腕上有些緊的鏈子:“沒有肉體的靈魂正道來說很快會去投胎到新的肉身,但總有些靈魂抱有怨恨執念,逗留人間,錯失投胎時機,便會寄附在合適的物品中,以免魂飛魄散。”
靈魂附體是真的有嗎?
“有一些是惡靈,會用自己投胎的能量換取一個詛咒能量,通常是仇恨糾纏給某某下毒咒,一旦被觸發可以置人于死地。”醫生見我露出驚訝的表情便簡明地說:“解咒的方法有很多,其中封印是比較有效的做法。”
“有沒有靈魂是善意的?”我沒有興趣了解那些毒咒,只想知道她是否還在。
“當然有,在我看來,人和靈魂是可以和諧相處共存的。只要妳不冒犯它,它也不會阻礙妳,有些甚至會幫妳呢。”
世事無奇不有,其實事情可不可怕,是看自己。縱然以血換聲是有點惡心,但除此以外,都沒有什么不良反應。這附在耳機上的鬼,也沒什么值得可怕的。
我試著寫些文字,因為我的畫畫得不好,有些聲音不能靠畫的表達。
在紙上我用血寫下《她說》這歌名,耳機不消一會就響起歌曲的前奏,伴隨歌手林俊杰的歌聲:她靜悄悄的來過,她慢慢帶走沉默……
很神奇!好像魔法師一樣。你想聽什么歌就播什么歌,比上網聽歌還方便。
……只是最后的承諾,還是沒有帶走了寂寞……
我心血來潮,寫下《如若兩人在一起》,果然耳畔傳來熟悉的編曲。
然而接下來一秒,便令我毛骨悚然——熟悉的歌聲漸現,唱著清晰的歌詞。我竟聽到她完整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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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表白的歌,是為他而唱的。我覆述了安教授的話。
“原來是這樣,敏若這個傻瓜,有什么事總喜歡自己扛,不會拿出來讓我們分憂的,真傻!”致然有點生氣自己:“都怪我平日不多點在意她,或是應該暫時放下學業,停下來主動向她表示一下下,也許她就不會走上絕路了。”
“你別太自責,不能怪誰的。她的死,每個人都有責任,別一個攬上身。”我拍拍他的肩:“現在我們更應振作,開開心心,和她的那份兒好好生活下去。”
“嗯嗯。”他點點頭:“那天我幫伯母搬東西回她的家,其實想找件有紀念價值的遺物做留念的,但沒有找到。不知道妳有沒有見過她的耳機?”
“耳……耳機……?”怎么又提到了這個震撼的名詞上?“沒有在她家嗎?我明明見過在她的包包……那是很貴重的吧?”
“也不是什么,那是我送她的禮物,她常常戴著聽歌,我想留著,那樣便會感到和她聯系上一樣……”
“我……或許幫你再找找……”他如此情深,是不是該讓他知道,甚至聽聽那魔咒般的耳機?聽聽她的聲音、為他而寫的歌?……還是不知道會更好?“你真的這么著緊她的耳機嗎?”
“算吧,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紅色比較罕有,讓伯母再找找看,也許是丟失在角落里吧。”
“紅色?”我一下子窒息:“那不是……”
“就是她慣用的耳機,妳真的在她包包里看到嗎?”
“嗯……”
“妳臉色有點不妥,妳沒事吧?”
“我沒……我有事,先走了,不好意思……再見。”
我連滾帶跑的沖出飯堂,直接向宿舍的路奔去。
所有人都只見到白色的耳機,除了我之外。知道紅色耳機的人,只有她死前和她一起的人——兇手。
很可能她和他都發現了紅色耳機的神奇力量,他們甚至偷偷研究它。是的,他們身上都有傷口。我猜測這耳機,是在那次旅游時,她買回來的“寶物”!
難道他為了得到這個耳機而殺了她?似乎牽強了點,就只會播放聲音的儀器,能有什么價值?為什么?
噗噗……噗噗……
慢著,如果這耳機能預知未來的話……
我的心藏快要跳出來,要是我有心藏病的話,早就死了。我用小刀劃了指頭一下,用血寫了一個請求:下期六合彩號碼是……
結果并沒有如愿,耳機仿佛在默衰,沒有一聲回應。也許只能知道已有的事物。
可是,為什么它能播出有歌詞的《如若兩人在一起》?
我明白了!
把血染上耳機,血的主人的心聲便記錄在案。換言之,透過耳機,可讀取別人的思維!
我想我有辦法了!
這個晚上,月色依稀。風清爽地吹,帶走我的顧慮,然后帶來漸近的腳步聲。
“怎么約我來這個宿舍的天臺?”致然在離我兩米處停下。
“是你把她從這里推下去的!”我直言,指著及腰的圍欄。
“妳……妳說什么?”他俊美的臉此刻蒙上一層灰色,低頭想了想,又抬頭:“我不知道妳在說什么。我這么愛她……”
“你還是自首吧,我都知道了。”我右手揚出紅色耳機。
“妳……妳有什么證據?”他眼珠轉動,看到了我手上的繃帶,冷笑了一下:“原來真的是妳拿走了我的耳機!”
“什么你的耳機?”
“它本來是我先看中的……”他突然變臉,激動得兩眼發光,如鬼附身:“但是她說想要,我好心送她。后來她發現了耳機的魔力,還跟我分享……”
柔弱的光線映出他狡詐的嘴臉。怎么當初我會喜歡上他?
難道是他試探我,才說出紅色一字?也許他遍找不獲,早已心急如焚,警方那邊沒有,連敏若家里都沒有,想必她的宿舍他也搜索幾次,最終猜到我的頭上來。
“我們開始隔天就去做實驗,妳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血和精神!由于耳機在不同地域流傳過,所以我們一起聽到很多不同種類的音樂,啟發她不少靈感,也聽到很多有趣的明星是非,可惜快樂的時光太短暫……我的實習設計遇上瓶頸,她苦惱于自己的歌曲創作,周末兩天都沒帶耳機來見我。我有點著急,問她為何,她卻似是逃避讓我碰她的耳機般敷衍我。”他忽地由悲轉喜,直盯著我:“后來我發現一個可以幫助我設計創作上的方法,就是讀取客戶的思想!”
我瞪眼迎接他的故事。雖然我收藏好的左手在袋中顫抖,但不忘裝出鎮定。
“知道客戶的想法的話,自然就可以設計出客戶想要的作品。可是她竟然否決我,禁止我的方案……”眼前的人真的是我認識的純真的他嗎?那雙眼凸出的可怖樣子令我想哭:“妳知道她說什么嗎?她說這是惡魔的禮物,甚至要毀掉耳機……我不可以讓她這樣做!她不可以摧毀我的未來!”
“你中邪了!你還想讀取別人的設計構思去比賽,幫自己成功成名!”我說出他心底話,對方只還我充滿怒火的目光:“你無藥可救了!枉我一直傾慕于你的才華,一直相信你的人格,一直保護你的心靈……”
“夠了!說什么狗屁謊話!別裝純情了,妳兩姊妹也一樣虛偽得令人作嘔!”他冷不防地撲向我,我迅速收好耳機閃避,他停頓一下,像麻鷹抓小雞的張開手:“我這么帥的男人她看都不看我,竟然是看上妳?”
什么?我愕然。
“哼!那沒關系,兩個都一樣愚蠢!妳就跟她在下面好好團聚,再續未了緣吧!”他步步進逼,我的背后就是欄桿:“沒錯,她就是在這個位置被我推下去的……”
“別動!警察!”
話音未落,三個警察便把他制伏于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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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耳機層層地沾上血跡,只會越發腥紅。就像人的貪婪,只增不減。
除了致然的現場剖白錄音,我利用耳機魔法得知敏若的網頁登陸密碼,打開了她的私人日志,當中記述了她和他得到耳機到滴血研究的過程,意見不合也寫進去。還有透過耳機讀取而來的“致然的野心”錄音,一并送到警方手上。
警方從我手中撿走了這個紅色證物,終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我真正釋懷了,可以好好睡大覺。
“原來妳一直愛著的,是我。”
其實不需要透過紅耳機證明,她的心聲早就寫在歌名上。原諒我這么晚才知道。
“我也愛妳!”
紅色的感情線靜靜躺在抽屜中。電腦又再循環播放著《如若兩人在一起》,不同的是,歌曲有著完整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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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耳機/完
bloodyearphone/
20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