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擺,柔如指揮家卻穩操大權。
刀一落,黑褐飛花絲絲飄搖。
眼明心細,動作狠快而俐落。眉宇間,自信的微笑乍現。深藍色的刀柄早已褪色,淺藍成為快刀手的標記。然而,冰冷的刀刃,比淺藍刀柄更酷。
“我嫌刀太冷,若有一點紅色就好了……”
***
我快透不過氣了,這里比不上以往那么令人自傲。公式的刀法,就能敷衍他們,卻絲毫滿足不了我心底的狂野。淺藍刀在這里根本無用武之地,并要壓抑著手心的勁道。哪怕有一天,我會如瘋狗般失控成為殺人王。
“Rock!有客!”阿四帶了客人坐到鏡前。
“來了。”我懶散地回應,慢步踏出我的戰場。
“煩死人了!”我心想:“不又是那個說話不清卻要求多多的婆婆嘛?還是那個頭油伯伯,洗十次頭,頭油還是整吋厚……”
昏暗而帶扮有情調的燈光使人想睡,柔和的音樂更令我的思緒進入催眠狀態,加上陳舊的裝潢及掛飾,讓人都衰老了。這樣的配合為的是這里的客人都是長者。
我真的后悔那時一時意氣,來到這老人村。以前誰人不識我白洛勤?
正為自己和淺藍刀這空前絕后的組合哀悼,眼前出現及腰、直且順的長發少女背影。
手握住刀,手刀皆暖。
動人的感覺使我頓足,想噬人的冷也被克制著。
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客人。第一次遇上她。
“請問,小姐,想怎么剪?”這是必說的話,但自從到此發型屋以來,我還是首次說“小姐”一稱呼,她使我緊張。
她沒有作聲,只是稍微低頭,大大的藍眼睛向上看,焦點落在鏡中的我的眼。
我們在鏡中對望著。
前面是一對男女,清秀悅目的少女坐著,沒有被劉海遮擋的藍眼睛定神凝視,嘴沒有笑,卻顯得親切,長發把面型襯托得更自然;男的在后,眉清目秀,微溫使臉色紅潤,啡褐色短發凌亂中帶硬朗,迷人的眼神掩蓋了接近中年的疲態。
看著這面神鏡,仿佛看著一幅大師級傳誦一時的油畫。好一對金童玉女!
“喂!”心里大喊:“別做夢,怎么看,這老餅都不像金童吧。白癡!”
我移開視線,收拾心神。
“請問,妳想剪碎還是剪短?”
她仍然沒說話,但慢慢地豎起兩指。
“是剪短吧?”
她點頭,輕巧的劉海晃了一下。
“剪多短?”
她又低頭,沒回應。一臉幽怨的樣子露出,好像被罵一頓后要哭的模樣。
“唔…不如,我替妳設計吧?”我主動說。
她眨眨藍淚眼,凝望鏡中的我,點點頭。
這時,也許我太久沒有這個大權,現在感到有些難以開始。
給她圍上大圍巾,為她的秀發灑點水,亦為自己沉靜已久的心略略灌溉,希望一會兒栽培的花開得豐盛奪目,惹人喜愛。
握緊剪發刀的手,被洶涌而至的力量沖擊著。終于來了,發揮的機會。
望了烏黑的發絲良久,惴度著合適她的造型。發色均勻,發質柔順,面型略尖,一臉郁郁的樣子,看來有層次的發型能帶出活躍的感覺。
她的發不厚,要剪得好看,有點難度。
鏡中的她總是坐得那么靜,那么美。
長發,跟她很合襯……為何她要剪掉它們?
狠勁地削去后頸以下的黑發,左手摸著她的頭顱。一陣溫暖從手心進注血脈,震蕩心靈。
“我恨他!”一句話鉆進我的耳殼。
是什么聲音?四周沒有人,助手都走開了。那是女聲,很小的聲線。
我望望眼下的她,依然沒有變,靜待著我的落刀。
也許是幻聽,我想。
一刀一刀,小心翼翼的下,心里盤旋著她短發的臉……好美!她在鏡中眼瞼下垂的臉兒,好美!猶如睡美人。
呀…不知為何,每見青絲一束束的落下,散落在腳上、地上,我的心,竟痛起來。
為什么?再度撫摸她的頭兒,好像感到她的心,也在痛……很奇怪。
有人說,頭發有生命,因它們吸收人體的養分來成長。發越長,吸取的營養越多,所以長發被視為吸血鬼,令人心寒。她會是因此而剪斷長發嗎?還是…
男士卻偏好長發女孩,純潔中帶性感,絲絮當中充斥著令人遐想的神秘。也許男士就是喜愛這種捉摸不定的刺激,與長發女性結下不解情。
她,是要剪斷與情人的愛吧?
令人眼前一亮的她甩一甩短發一把,淡淡的滿意微笑掛在憂郁的臉上,手摸摸柔軟清凈的發尾,藍眼睛在鏡前不肯離開。
我純熟地抽出小鏡靠在她背,讓她在兩鏡折射中檢察后發。如藍色寶石般的眼眸在理發鏡上停留,像是對我道謝。
好美!短發的她更美,雖然給人的感覺跟以前長發的柔弱不一樣,比較開朗。然而,她的心,真正的性情,真正的傷感,能否改變,就不知道了。
她沒發一語,悄悄離座付賬。在推動玻璃門前回望我,然后帶著輕盈的步伐和我為她而設的造型走進路人群中。
***
兩個月后的她仍舊漂亮,散發出一股令人暈眩的魔力。熟悉的短發造型稍微改變,但不減我對她的眷戀。
心跳了,刀暖了。一直期盼著她再臨。也試圖從別的客人當中感受著,希望能拾回往日的自滿及驕傲。另一方面,卻祈求不要找到能取代她的感覺。
我深信,只有她,方使我再生、再暖。
與我同生共死的淺藍刀也有同感,仿佛待在這寒酸的理發廳是為了她來把我拯救。我就像一根雪地中的火柴被她燃起,溫熱了全身。
一如那天,她沒有說話,大大的兩顆藍寶石在鏡中反映出來,同樣地迷惑我。
第二次見她,我醉倒了。
多么盼望她請我打理她的發,因為我不想別人糟蹋我的心思、我的感情,還有,我跟她的緣份。她再次光顧,完成了我的心愿,也證明了我的技藝及吸引力。
“白癡!別自負了,也請節省一點,自戀狂!…你行就不會停滯不前,一撅不振了!你有型就不會沒有女人,孤獨一生啦……”心里的惡魔揶揄著,我暗地里發出一些胃氣,打發他。
坐在鏡前的她等我下刀。
“我認得妳,小姐!…上次,妳喜歡我給妳設計的發型嗎?…”我生硬地微笑道,也許是因為我的應酬功夫麻麻,或者是因為對象是她。
她同樣地以幽怨的眼神跟我在鏡中間接地對望。
在明知的情況下,她釋放出攝人的淺笑,把我的心房顫動。難以想像,要是我沒有預備,定要當場昏過去了。
美得掩飾不了。這一下淺笑,不得了,像偷了我一部份的心臟。
“咳咳…”我要盡快回復專業理發師的身份:“這次…想怎么剪?”
她指了指鏡中的我。
“讓我拿主意,是嗎?”我試著理解她。
她禮貌地點頭。
她是啞巴嗎?不知道。要是如此,真是可惜了,不能問她貴姓芳名。
為秀發灑了水,自信的情緒也開始表現于淺藍剪發刀上。
手放在她的后腦,不禁倏地抽開。
“Navy。”心中回蕩著這字眼。
又是幻聽?…不!是很明顯的女聲。眼前的她沒有張口,附近也沒有女客人。
是誰?
手指往發里纏,刀鋒往發里鉆。身移到她的右側,為她修剪發鬢。手工仔細的紅玫瑰耳環在柔弱的耳珠上更加璀璨精致,與她粉紅的側面相映襯。
托著她的頭顱,欲為發尾修整。
“好厲害…”
聽到了!
“好型呢…”
她沒有,沒有開口。
手離開她微暖的腦袋,瞥看鏡子。她正看著我,然后發現我看她,連忙閉上眼。
我的心跳快得仿佛跑了一百米賽,只欠一套運動裝。
為什么?沒可能!
手放肆了!大膽地插進她的發根,裝作檢討剪發手藝。
“那個壞人離開我,他必定后悔!我最討厭花心的人…不要再想他,眼前這位理發師都不錯啊…成熟穩重,能干又俊俏……”
我的眼瞪得比原本的大一倍。我竟然,竟然聽到她的心底話!!!
興奮迅速侵占我的身體,立時又被罪惡感覆蓋,如一盤冷水迎頭澆。
我在偷聽!
左手從發梢抽出,不舍,也要棄。
和她同時望向理發鏡,視線在里面交匯,折射。感覺折射進入心房,動了!微妙的波浪在翻騰著。
她的臉紅了,低了頭。藍眼睛在尋找分散注意力的焦點,到最后,還是落在鏡子里揮舞剪刀的影子上。
不知怎的,十五分鐘的剪發過程,變得漫長了。無聲卻有聲。我愿意下半生都為她剪發,只為她!
難道,她就是我要等的人?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她能取代淺藍剪發刀在我心中的地位?……
***
我享受著竊聽的刺激感,不知道她發現沒有。怕她發現,更怕以后不再聽到。
不知道是上天對我的賞賜還是酷刑,越聽越想深入了解她,越想了解她就越被這神秘感吸引,使我泥足深陷。
每兩個月,她都會來指定要我為她理發。共來了五次,縱然她都沒哼一句,我都感到很親切,很親近。
我好像陪著她走過分手痛楚的階段,聽了她許多不快宣泄和自勉,還有對我討好的暗示。有時聽到她的糗事,我不禁咧嘴一笑;有時聽到她被誤會,暗暗為她憤怒,并咒罵那人不得上天堂;有時聽到她跟自己訴說心事,我的心隨即抽搐著,像被硫酸腐蝕著五臟六腑……
一次,她的一段心底話,使我恐慌了幾個晚上。
“說喜歡我,說不與那女人見面,還以為那晚的感情是真的,使我錯恨自己剪掉你喜歡的長發…還為喜歡了另一個人而內疚,原來全都是謊話鬼話,我最討厭別人說謊!我恨死你!柏琛!我要殺死你!…”
她那句“我要殺死你!”真的很可怕,足足在我耳畔徘徊了三天,能抵上一生的恐懼了。幸好之后都沒有發現尸體的新聞報導,我才漸漸淡化這白色恐怖。
當然,除了那些,大部份的心聲都是令人高興的。盡管要了我的命,我也要抓緊這天賦的奇跡。
奇跡只發生在我接觸她的一剎,就只有她,才使我從冰冷中解凍,釋放。
也許,她就是那點點紅色。
一直以來,我們只靠這理發店維系感情。我沒有意去找她,也從沒期望過在街上碰面。因為每兩個月,我都可以近距離見到她,摸到她。我只需期待那固定的約會。足夠了。
“不知道,這理發哥哥會否喜歡我呢?…傻啦!人家該有女友,甚至有老婆了…”她的心底話,叫我錯愕:“…怎會喜歡妳這啞的?…”
一雙發亮的藍寶石望著鏡中的我。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撫摸她的腦袋,然而心神輕得已飄到遠遠了。
“如果…這理發哥哥只喜歡我一個…那就好了…”
我巴不得立即扔下剪刀,擁抱著她說:我這生只愛妳一個!!
“…他一定不像壞人柏琛那樣…”
她被藍色包圍的瞳孔呈現黑色旋渦,深不可測,有疲憊、有痛楚、也有寂寞,連同破不開的神秘感向鏡中的我襲來,緊盯我,像要攝下我的樣貌,永遠貼在腦袋的備忘里那樣。只是折射的眼神,已吸引極了,把我吞噬,沒有剩余。我沒法逃避。
可是,突然向她告白的話,只怕她受驚過度,一走了之,一去不返。或是因愛成恨,惱羞成怒,變成母夜叉,向我噴一大堆唾液,然后不再回來。不再回來…
心里一陣悸動。她的藍眼睛,頓然蓋上一層愁緒,黯淡了。
淺藍刀微微搖晃。不舍。
她要走?左手按著她的后腦,感應著溫暖。
她沒有說話,一片空白。如傳真機傳來一張白紙。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試著把話從手心傳遞給她:“我喜歡妳,只喜歡妳一個!”
心里大叫,妄想那些話會送入她的血液,她的心靈。
“我以我的淺藍刀起誓!!!”沒有反應。
她臨走前,脫下一只紅玫瑰耳環,放在我的手心里。藍眼睛深深地烙印在我的思想墓碑上。
“謝謝!…下次再來光顧啊!”我急忙說。
短發的背影漸遠,她在不遠處停下,隔著玻璃門回望我,笑了笑,然后被人浪淹蓋。笑臉跟憂郁的藍眼睛消失了,浸沒在朦朧的前景中。
回看手上的小小紅玫瑰,再望望鏡臺前的淺藍剪發刀。驀然覺得,刀染上淡淡紅彩,淺藍變成淺紫呢!
***
為什么?她失約了。我以為,她會來。她真的沒有來。刀上的微紅褪了,溫暖褪了。她,走了。
兩個月再度兩個月,沒有出現。淺紫色的刀柄早已褪色,刀越淡,心越冷。
然而,溫過的冷刀比未暖過的更冷。
“我嫌刀不夠暖,太短暫了。若有多一些紅色就好了……”
***
淺紫刀·藍/完
lightpurplescissors·navy/
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