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怕行人路上擠迫的感覺，自從兩年前出院后，每次逛街都讓我窒息，讓我害怕。
真的很可怕。他們都用陰郁的眼神看我，有的樣子很丑陋，令我想吐。我不知道誰才是正常的人。只有躲在數碼手提攝影機背后，才能使我放松，使我感到，我也是個正常人。
自此，攝影機成為我的隨身品，甚至取代了我肉眼我地位。
攝影機熒幕上出現一個身影，正朝我方而來。我瞪眼，望出熒幕框，用肉眼確定前面的事實。從茫茫的身影中，焦點鎖定在他的眼眸上。
心里一陣震撼，心跳加速了。我立時把視線收回，埋首在攝影機里。
那種感覺回來了！兩年前消失的那種，像被攝去魂魄的感覺，像被掏空的感覺，向我移近。
他是我的初戀情人，不！是我的初暗戀情人。還記得，中五那年，他懾人的目光，不經意地投向我時，我已肯定，我的靈魂被俘虜了。也許他不會認得我，我只不過是眾多喜歡他的師妹中的其中一個。
自從見過他，我便發覺，上學的目的，由求知識漸漸變成為見他一面。在學校，每分每秒，我都在尋找他的蹤影。有時有意無意地經過他的課室；有時下課時到球場等待他的風采出現；有時上課偷偷地幻想他，以致造夢也有他的影子在徘徊……他的微笑，使我神魂顛倒；他的凝望，叫我失掉方寸。
終于，在一次的失控中，我被車子撞倒。出院后，剛到暑假，脫離校園生活的同時，也脫離他的引力范圍。
“妳…”他面向攝影機，對我說。
他記得我？他竟然認得我？我放下拿著攝影機的手。
“……”我霎時不知所措，只好說：“你好…！”
“能遇上妳，真好！”他笑說，那笑容把我寂寞的魂魄，勾到他的手心中。我又再次把靈魂寄托在他身上了。
“……”我感到既高興又奇怪：“我們好像不認識的，為何說遇上我…真好？”
“其實，”他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之前也有留意妳的，只是我們沒有機會互相認識而已。”
“是…是真的嗎？”我的心里不斷興奮地大叫歡呼。
“嗯！我們……不如就由現在開始認識吧！”他喜悅的說：“我叫阿堯，妳呢？”
我還以為，他會伸手過來作握手禮，然而他沒有。我的期望落了空，心想，沒理由是我主動伸手吧。
一直以來，我只能遠看他，偷望他，幻想他，從未試過真實地觸碰他。那是我最渴望的。
“我叫文文。”我尷尬的說，不敢直視他，只好低頭玩弄著手上的攝影機。
我們一直走到一個小公園里坐下，心里盤旋著想說的話題。
“你…”“妳…”我們同聲道，然后笑了。
“你先說吧！”我說。
“我想問妳，現在生活怎樣了？”
“我？在附近的公司當文員，今天放假，便出來走走。”我問：“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只是見妳拿著攝影機，以為妳是在工作或干什么的。”
“不！我……只是喜歡而已。”我把話題轉向他：“那么你呢？近日怎么了？”
“我？我很快要走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要搬家了！”
“哦！”
“妳畢業后這兩年，我都沒念預科了。”
“什么？你為何突然放棄學業？”我疑惑：“我念得差才不升學，但你的成績……”
“是逼不得已的原因。”他停頓一會，說：“文文，妳可否給我電話號碼，有空相約一起逛街，好嗎？”
“好呀！”我一口答應，忘了女性應有的矜持。他呆了一下。然后我們都笑了。也許他在取笑我那“求偶若渴”的心急樣子吧。
“我搬家后才能給妳聯絡號碼，不好意思。不介意吧？”他接過我寫下電話號碼的紙條。
“不。”
“我要走了，遲些再找妳吧！再見！”
“再見！”
想不到，兩年前攝了我的魂魄的人，今天會攝進我的攝影機。
我竟然可以接近他！我竟然可以認識他！也許他不知道我是個因為迷戀他而差點送命的傻女子，更因此而令我的生命改寫，看到更多不想看的……
***
嘟嘟…嘟嘟……
我看看電話上的屏幕，沒有來電顯示。
“喂，請問找誰？”我接電。
“文文！是我！”是阿堯。我愣了一會。“妳有空出來一下嗎？我想妳陪我逛街。”
“什么？你也喜歡視覺shopping嗎？”
“是的，因為有很多東西想擁有，但沒有錢，所以看一看便當擁有的了！”
“是呀是呀！我有空，去哪里會合呢？”我一面問，一面拿出攝影機，放進袋子里。
要是感情，看一看就能擁有的話，那就好了。
那么，世上就沒有暗戀的悲傷存在……
【暗戀是看得到、得不到的感情】
***
“文文！妳看過這小說沒有？”阿堯指著書架上的一本小說。我持著攝影機搖頭。“很好看的，我想買，但是……”
“干嘛不買？價錢合理啊。”
“有時候，有些東西，不一定要擁有才是最好的。”他感觸起來：“看過就足夠了。”
我的心，好像感應到他的內心起伏，突然有點心酸。
“文文，妳常錄影，不就需要很多錄影帶嗎？”
“嗯！”
“還有，妳長期這樣拿機，手不累嗎？”
“一點點吧！”為了自保，這些疲累算什么。
熒幕中的阿堯忽然望向矮書架對面，我把鏡頭移向那方，沒有人。我望出熒幕框，一個男人蹲在那里，正咬著木書架……
離開書店，我們再度回到小公園的椅子上。
“原來你也能看見……”我說。
“我當然看見。”
“什么？”我轉頭望著他。
“我是說，我能看見靈體，也不出奇吧！”他解釋道。
“又是的，我也看得到，你看到也不奇吧……”
“但是，妳為何能看見它們？”他著緊，猜道：“難道妳天生陰陽眼？”
“不！我是兩年前……”我快人快語，泄露了不想別人知道的糗事。
“兩年前？”他注視著我，好像知道什么。
“我……其實……”我猶疑。
“可以告訴我嗎？”他懇切的請求道。
死就死吧！我豁出去：“是因為我想了解你，便跟蹤你，卻沒有留意交通燈，所以入院，然后昏迷一個月，接著醒來便見到很多‘人’了……”
我一口氣的說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他若明白，就實在太聰明了！
他沉默。
（死蠢！這不就是向人家表白嗎？妳的矜持到哪里了？妳的羞恥到哪去了？他一定被我嚇著，或會嘲笑我……）
我的臉快要埋在雙膝之間了。
“真是……對不起。”他突然說。
“為何道歉？”我的臉紅立即褪去。
“妳入院，我卻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不！你都不知道我發生意外，更不知道我的心意，根本與你無關，你有你去留的自由啊。”
“我現在知道了。”他情深的望我，仿佛了解一切。我別過臉，又再度玩弄攝影機。
為何他知道我喜歡他，不避忌一下，還要繼續發出攝人的目光？難道他對我……
“妳是因為那次車禍昏迷，而得到陰陽眼？”
“是的，聽說，曾在死亡邊緣徘徊的人，因為接近過陰間，回到陽間，便會見到比常人見得更多的東西……”
“所以妳感到害怕，因而躲進攝影機的世界？”
“嗯！因為，我發現鬼魂是不能入鏡的，而且，有很多鬼魂都跟常人一樣，我憑肉眼分辨不到，我也不想去分。我只想做回正常人，我只是想看見我想看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
我舉起攝影機，讓他一起看清楚。
“看！熒幕中，這公園多寧靜。”我放下攝影機，指著前方，六、七個身影在公園游蕩。“看！現實是多么恐怖。”
“妳在逃避！”
“不，我只是不想看見我不想看的東西而已。”
“我明白的。妳知道有‘現實’就夠了。”他站起來：“我搬家后，或許不會回來了……”
“什么？”我驚訝。
我們互望著。他那不舍的目光，比平日的更攝人。
“你……要回來探我啊！”我的心抽搐了。
這樣說，能留住他嗎？我很想擁抱他，可是我沒有抱他的權利或勇氣，只有兩顆淚珠在眼眶里晃。
他沒答應，轉說別的。“不如，明天，我們去游樂場玩，接著的數天都去四處游玩，好嗎？”
“好呀！”
難道他沒想過為我留下？難道他沒想過跟我一起？難道我想跟他手拉手，只是妄想？
【單戀的感覺，就像觸不到的戀人】
***
“玩機動游戲怎么可以拿著攝影機？妳放下它吧！”
“不！我好怕！”
“來吧！試試看，放膽一點！”他鼓勵說：“我相信妳能克服的！”
他充滿安全感的笑容，攝魂的雙眼，使我不能抗拒他。
或許他說的對，我在逃避，逃避一些現實。我不能永遠拿著攝影機吧！
本來多人的游樂場，在跳出攝影機的熒幕框之后，顯得更熱鬧。
說實在的，沒有攝影機的話，我根本不知道哪些是人，哪些是鬼，那，會否更好？
那么，究竟鏡頭內是事實，還是鏡頭外是事實？有時候，有些事情無需知道答案，有些事物則有多個答案。但，真相，只有一個。
跟阿堯游玩，慢慢地不再需要拿著攝影機，不再需要那心理屏障。
坐在一旁的長椅上，靜靜地感受著暮色降臨。他的手，就放在我的手旁邊。
風輕輕吹拂著臉龐，我閉上眼。我的手悄悄地移動，以他的手為目標。這是最后的機會。
此時我的心，比玩機動游戲時跳得更快。暗自惴度著，該碰到了……
啊！……好像感到一些東西，再確認一下，沒有。
也許是錯覺，被心理影響。手仍不斷尋找，摸索。睜開眼，他已離座，走到海旁欄桿。
心，一下子比夜幕更低沉，手，離不開冷漠的長椅子……
“我明天要走了！”他說：“謝謝妳相伴……”
“別客氣！”
“其實，我知道……妳遇上交通意外。”他突然說。
“什么？”我不明白，也不相信。
“我知道妳跟著我，我知道妳被車子撞倒，我立即就回頭找妳了。”
“那么我昏迷的時候，在病床的時候，為何你沒有來？為何你要遠走了？”
“妳知道的！妳知道我為何不找妳！妳知道我不能找妳，甚至，不能與妳相戀……”他臉色哀傷：“因為我想見妳，所以才偷了點時間來找妳，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必須要走的。”
“你說什么？”我緊皺著眉，紅著眼，不解。
“妳是知道的，請妳面對現實吧！不要再逃避了……”
“你說什么呀？”眼見他的身影遠去，像幽靈一樣飄逝。
一陣顫栗竄過背部，使我心寒。
靈光一閃，我迅速地從袋子中抽出攝影機，重播昔日的錄像。
沒有……沒有……沒有！街道、公園、書店、游樂場，他的身影都沒有了！
不！不是沒有了，而是根本就沒有。阿堯他，根本不能入鏡。
──我只想看見我想看的東西……
嗄嗄……不可能的！
──我當然看見吧……
眼前一恍。
──“妳被車子撞倒后，一個男生又被車子撞倒。妳比較幸運，昏迷了一個月便醒過來，而那男生卻當場死亡……”
不是真的！……我不要……
──不要再逃避了……
──有時候，有些東西，不一定要擁有才是最好的，看過就足夠了……
“不要，不要走呀！”我大喊，抱頭痛哭，接受不來：“請你把我的肉身都攝走吧！”
為何你忍心拋下我？讓我知道真相后，掉進瘋癲逃避的深淵。
我一直不相信你的死亡，想見你的心情，強烈地反映在攝影機的熒幕上，使自己以為，你尚在人間。
我相信，剛才，我已碰到你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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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喜歡的小說掉進火盆中，燃燒著，希望你能擁有它吧。
我呢？我擁有的，是愛。
就讓攝魂的感覺，埋在心底里，作為日后的回味。
【相戀不一定能相廝守，只有感覺才能永恒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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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魂記/完
soulcapturing/
20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