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聲音已不再屬于我。心里埋藏的，只有舊日的歌。
──你的臉，在舞臺上格外閃耀。臺下盡是歡欣期待的面孔，夸張的表情及動作逗得人們笑聲不絕。無聲無景的舞臺上，只有你的身體、你的創意、你的笑容。無需一言一語，小朋友就被你的指手劃腳觸動，哈哈大笑起來。
表演致謝時，臺上的他看見我，給了我一個稍等的手勢。
我習慣每個星期天，在露天廣場看他義務為慈善機構表演。令人快樂之余，也可幫助有需要的人，這是他說的。
他是一個業余默劇演員。記得初次遇上他，我很反感。開始時并不知道他在演默劇，后來見他雙手比了個箱子，然后又比了一條繩索等，口沒有說話，我便留意起來。
他面目表情豐富，惹人發笑。我突然感到他好像在諷刺聾啞人士，自己也仿佛被侮辱了。
當時憤懣填膺的我，以“無名氏”的身份寫了一封投訴信給他。然而，隔天收到他的回信后，我對他改觀了。
“其實我喜歡演出默劇，并非取笑聾啞人士，而是因為我欣賞他們，羨慕他們?！?/p>
我驚訝，心跳開始急促，繼續看下去：
“不能聽，不能說，是辛苦的，世上最難受的莫過于有口說不出，表達不到內心感受。他們仍然堅強地活下去，我很敬佩。我羨慕他們可免臟話入耳，更可穿過謊言的墻壁，看清真相。一個細微動作，一個飄忽眼神，往往瞞不過聾啞人士的雙眼。我本人并沒有什么才能，只希望這‘崇拜的模仿’，能自娛之余，也帶給別人歡樂。本人并沒有冒犯之意，如令閣下感到不安，深感抱歉，我在此向您賠罪……”
我被感動了，他好像在對我說崇拜我那樣，竟有這樣的人。
原來被重視的感覺，很震撼，猶如一碗熱湯往肚子里灌，溫暖入心。
再去看他表演，心情輕松了。我發覺，默劇也許是為我而設的娛樂節目，無需對白也可取得其中信息。我開始把看默劇列入我的日?；顒颖砝?。
原以為我的下半生，再沒有特別的日子來臨，只有平凡寂靜的生活在前面等待。因為我自己已是一出世界默劇的主角，每天都在上演中。但他的出現，使我有了希望。
由于我常常捧他的場，便成為朋友。他不知道，曾經收到的一封投訴信，是我寫的。
“去吃中菜，好嗎？”我從他的唇形開合，看出大意。我點點頭，微笑。
他不會手語，所以在他面前，我也不使用手語，多用身體語言。
與他并肩而行，感到很安全。我最怕一個人走，路上全是陌生人，一旦掉了錢包或門匙就慘了。
──雖然沒有聲音交流，會有點沉悶。但在我這出默劇里，見到你，就夠了。你是我的一切。不知為何，從未奢望聽見的我，如今竟渴望聽聽你的聲線……
***
兩年前的車禍，帶走了我余生的聲音，帶走了一個愛我的人，也帶走了我的無知。
──屬于自己的東西，永遠要在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我知道，我必須找緊面前的你?？上?，天不許。
得知我們的距離那天，心痛了。
他離開飯桌不遠處，跟一位年長紳士談話。在靜默的世界中，他們兩人的身影份外明顯?？礃幼?，兩人頗相似，老的像在跟年輕的訓話，而年輕的，很敬畏老的。他們有時晃動身體，我讀不到唇語。卻從兩人的眼神交投中，有著親密關系的反映，我感應得到。男士拍拍他的肩膀，向餐廳大門走去。
“別再纏著我的兒子！”離開前，那人背對著他向我說話，然后丟下一個蔑視的眼光走了。
我詫異，愣住。仿佛聽到那人狠勁的語氣般，一時間忘了自己聽不見……
竟然會如此清晰，我想叫自己別在意，當作瞥見蟻兒在地上爬過。然而，那兩片唇為每字蠕動的型態，歷歷在目，如油彩染在紙上揮不去。
他沒看見，也看不見那混亂不安的顏色。因為他心里有著另一抹顏料，拋不開的煩惱。
面前深思的他，有一種迷惑魔力，卻使我酸澀。我感到他紊亂的心緒，是為什么？
半晌，他在外衣內袋掏出原子筆，在餐廳的紙制食物墊子上寫字。
“對不起！我爸是樂濤集團的主席?！?/p>
樂濤……是現今數一數二的富商，專制電子產業。我看字大驚，失重般下墜。
“他要我停止玩默劇，回公司幫忙，繼承他的事業。”他寫著苦笑，那樣子教人心痛：“其實我起初只是為娛樂而已，若那時候叫我放棄還可以，因為我很想完成爸爸的心愿。但如今，妳的出現……”
我知道了。我揩了他執筆的手，示意他不用再說。我微笑，他反回給我一個無助迷惑的臉。
“你選擇吧！”我取過他的筆，寫下：“希望你快樂。再見！”
留下一個永恒的笑容，然后踏出餐廳，走回屬于我一個人的舞臺上。
──我清楚，我這個殘疾人士，高攀不起有權勢的你。我就似一句突兀的對白一樣，不應存在于默劇里?；蛘哒f，你的家和心，容納不了我。
星期天，沒有他身影晃動的舞臺上，失色了，沒有靈魂。就如我的戲劇一樣，沈下去了。我有點后悔，當日的告別。
但是，我沒有讓他或自己留下的借口，也不愿成為他事業上的阻礙。況且，我在他心目中，根本沒有什么價值，叫他的默劇為我而演。
沒有他伴著吃飯，竟然感到份外空虛。
我相信，我不找他，他也不會見到我。
灰藍的天空與互不相干的行人映襯著，寂寞加倍蔓延。
──你說得對，聽不到別人的嘲笑怒罵，是不錯的；但同時得不到批評鼓勵，欠缺錯處的提點，忽略了改善更正的進步元素，使我原地轉圈。
有誰告訴我，我讓這段緣悄然離去，對嗎？
星期日的約會，在日?；顒颖砝锉粍h去。報章報導樂濤集團將舉行主席交接儀式時，那是數個沒有他的星期之后的事。
***
信箱來了一封給“無名氏”的信。我還以為郵件錯遞，怎料地址是我的沒錯。反過信封查看，回郵地址似曾相識。
是他！我擦拭雙眼，以為做夢，不！是比做夢更稀奇。我抖著手拆開信件，屏氣凝神的看：
“你好，還記得我嗎？你曾投訴的那位默劇演員呢。突然來信，實在唐突，請見諒。只是本人欲告閣下，謝謝當日的來信，令在下深感興奮?？上缃癖救艘呀浲顺瞿瑒⊙莩龆鄷r，躋身商界，隔絕了那邊的溝通。近日聽聞慈善默劇團要倒閉，現希望知道有關默劇消息。想請問閣下可否為在下打聽一下，以慰在下擔憂思緒。本人并沒有催逼的意思，也沒有報酬，閣下無須勉強，如有消息方告知即可。勞煩。謝謝！”
他竟然記得及信任那位投訴者，這使我無所適從，也有種自傲的愉悅。
是天意。要我們以另一方法去相識，才能繼續演下去嗎？這是我的生存機會。
假日，我立刻到那露天廣場詢問，希望默劇團沒有什么事，亦希望我們的故事未完。
心怦怦地跳，恐怕血液沖破血管而出。
我給負責人遞上寫下問題的紙條，把所有眼部力量聚集在對方的嘴唇上，視線不敢偏離，頭部開始發燙。
劇團的結局就是我的結局，當看見了答案，我的臉頰被熱淚灼傷了。
“默劇團沒有打算停辦或擴充，只是期待著一個人的回歸?！?/p>
那正是我心里的答案！
──整個晚上被哭泣俘虜，讓我知道，想念你的程度……
執筆回信，竟有點力不從心。是工作太累，還是愛他太累？
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筆友的關系，有時提到我的名字、背景或約見時，我總輕輕帶過。而很多時候，他會跟我訴人士關系上的苦。有一次他問我關于愛情的事情，例如初戀、男朋友、失戀等等。
“妳認為怎樣的愛情是最遺憾呢？”
“我覺得最遺憾的，是相愛不能愛。兩年前，我身旁有一位愛我的人，然而我沒有在乎。一次他送我回家，發生意外。他為了閃避路上突然出現的小狗，猛地撞向柱子及欄桿。車子反轉，車頭更著了火。他不知道被什么壓住，只是垂死的把我推出破損的車廂，血流滿面的他已無力逃出來。瞬間，嘭的一聲，我的頭一痛，失去知覺。他離開了，可是我知道，我仍活著，他會安息的……半年前，我眼睜睜的放開了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我不知道對不對，但我相信，這樣對他會較舒服。”
“最遺憾的，不是相愛不能愛，而是未愛過。有沒有結果，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兩情相悅，無需理會外人的指摘，因為相戀是兩個人的事。愛情就如默劇，摸不著桌椅，看不見食物，只用感覺，才認為它們存在。觀眾不知道，也不需要明白臺上的人在干什么、有多傻，或對不對。因為只有劇中人，才能切實的投入其中，才辨識那是什么感覺。拋開所謂的規條，別以‘為對方著想’作偉大借口。退避只會得到遺憾，勇敢去愛才是對雙方的尊重，及對愛的證明。這個星期天，我父親準我抽空回默劇團演出，請妳也來一趟好嗎？希望妳賞面光臨?！?/p>
他主動相約另一個女子看他演出，我很心痛。他這么快就把我忘記，為別人再次站在臺上發亮。但我也為他高興，可以再繼前緣，縱使主角不是我。
為了不被他看見我，也為了保持筆友式的知己關系，我放棄見他一面的權利。
獨自在街上逛，仿佛他仍在身旁，淡淡的溫暖感覺沒有離開我。
我害怕掉了東西不知道，更害怕轉過臉，望見空空的肩膀。
──擠迫的街道，沒有增加歡樂氣氛。不是因為我聽不到，而是因為身旁沒有你。
***
信件比平日的厚了，原因是加了一只光碟。他問及我沒有出現的緣由，并請我看看他當日的演出。
我呆了好久，不知道該不該看。
看…不看……最后把光碟放進播放機里，呼出一口氣。熟悉的身影在電視熒幕中發光，我的眼睛被吸引住。
還以為會看見露天廣場，卻只見一個室內背景，看來是一間寬敞的睡房。他的臉很近。
“我知道……妳不會來。”他沒有張口，雙手硬生生的使出手語：“告訴妳，爸爸…已不反對…我們來往，因為…我已完全…繼承了爸的…事業。”
我倏然驚訝：他為何使用手語？為何告訴我他爸爸的事？難道，他知道……
“從…妳的字跡，我就知道…是妳！”
他掏出一張紙制墊子，是在餐廳分開那天，那張載著我們寫下的對話的紙條。他把它湊近鏡頭。
“你選擇吧！希望你快樂。再見！”是我的說話。接著還有一行字，是他加上的：“我選擇妳！希望不會太遲吧！”
他的笑容模糊起來，才知道我的淚在眼眶里蕩漾，溢滿了。
他竟學會了手語……為了我！他記得我！我不是冗余的……
忽見墻上的顯示燈閃亮著，示意門外有客。我擦拭淚兒，深呼吸，盡量舒緩情緒。
咔咤！
還未來得及整理腦海中混亂的片段，眼前的一幕更叫我瞪目。是他！
他的臉近在咫尺，親切的笑容，深深地映入眼簾，觸動我的心靈。
他用手比了三組手勢，是三個字，然后情深地凝望我。
剛剛遏止的淚再度傾瀉，哭中帶笑的我一下子撲進他的懷中。
──隱約間，我聽到你的聲音，清晰的說：“妳是我唯一的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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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劇里的對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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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