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提著墨綠色的小提琴，右手高舉著弓，腳踏舞臺……

這是我第二十次的演出。

***

每次演出我都充滿信心，因?yàn)槟蠋煟∫驗(yàn)槟悖?/p>

記得我第一次來到你的教室，你問我：

“妳為何要學(xué)小提琴？”

“因?yàn)槲蚁矚g！”我這樣回答，你卻愣住了。我便問：“你呢？”

“我……我當(dāng)然喜歡！”你笑了。

自我拜你為師那天，我就感到幸福的來臨。你每天都笑著教授我拉奏小提琴的知識，那笑容是溫暖的，叫我難忘。

我的師兄師姐跟我熟絡(luò)后，靜靜的告訴我：

“妳來之前，老師仍是愁眉苦臉，郁郁不歡的。妳來了以后，他才出現(xiàn)那不見了兩個月的笑容，而且，老師的琴技也進(jìn)步了……”

“你的小提琴好特別，怎么不是傳統(tǒng)的棕紅色，而是墨綠色的呢？”我好奇問你。

你說那是你的私人財(cái)產(chǎn)。

“那代表與眾不同，一反傳統(tǒng)，不隨波逐流……”你說著，提起琴，徐徐的舉弓，閉上眼，像在培養(yǎng)情緒。

半晌，弓碰弦，動人樂章圍繞我倆，在空中飛舞。你輕擺著身軀，手指頭靈活地按著琴弦，右手技巧地執(zhí)弓，在弦上親吻著。的確是與眾不同的韻律。

“為什么小提琴是四條弦呢？二胡是兩弦，而結(jié)他卻是六弦呀！”我天真的問，但你竟答說：

“兩弦代表天和地、六弦代表輪回六道、四弦代表四善端……”而我卻又天真的相信了。

后來我才醒悟，小提琴是西洋人的玩意，那四弦怎會代表中國儒家學(xué)說的四端呢？我去問你，你還笑掉大牙呢。我被你的淘氣弄得哭笑不得。

“這個小提琴上的四弦，”你撫摸著墨綠色的琴身說：“其實(shí)是我的喜怒哀樂，是我的感覺……”

你不只一次對我說，用怎樣的心情拉奏，琴弦就會發(fā)出怎樣的聲音，它們表達(dá)著演奏者的心緒。

記得我第一次在二千人面前表演，只是短短的五分鐘，卻使我銘記著。那次是你第一次捉著我的手。

因?yàn)樘o張，開端拉奏失了手，看見臺下的冷眼及耳語，以致我手震，震得拉不動弓子。

你在后臺出來，捉著我的手。那充滿安全感的手，推動我彊硬了的手中的弦，直至演奏結(jié)束。

那天之后的三天，我都沒說話，沒碰過小提琴。

“妳放棄了嗎？……害怕失手？”你說。

“嗯，我很沒用，是嗎？我竟然緊張得……太差了！”

“妳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吧？其實(shí)每個人第一次上臺都會這樣緊張，那是不習(xí)慣的問題。要是妳害怕，以后每次演出，我都在妳背后扶著妳，直到妳克服為止，好嗎？”

“真的嗎？好啊……謝謝你！老師……”

及后的兩次演出，你真的在我背后扶著我，使我的信心慢慢被你推動起來。

我生日那天，你拉著墨綠色的小提琴，奏著由生日歌曲改編的旋律，走到眾師兄師姐及蛋糕面前，我感動得流淚了。

“啊！老師你偏心！小師妹生日有老師演奏作禮物，我們生日卻只是吹蠟燭……”師兄說笑道，你便尷尬的拍了師兄的頭顱一下。那夜，我們玩至天亮。

快考核小提琴，這是決定我們能否繼續(xù)見面的關(guān)口。此時，一位師兄向我表白。他給我的印象是鬧著玩的，一直都不專心學(xué)琴。也許他學(xué)小提琴只是為了女孩子吧！可是他也頗有音樂天份的。

“對不起……”我拒絕他。

“妳不是不喜歡我，妳是喜歡了別人吧！”他說，好像了解一切。

“別胡說！”

“是不是老師？”他不屑的說：“那個只會拉小提琴的有什么好？”

“不要說老師的壞話！”

“妳維護(hù)他嗎？”

“我跟老師沒什么的……”雖然心里是傾慕于老師你，但我們之間是以禮相待的。

“老師不會喜歡妳的，他愛的是小提琴。妳若喜歡聽小提琴，我也可以為妳拉奏，甚至可以比他給妳更多更好……”

“不！你不能給我想要的！我喜歡的是老師喜歡拉小提琴的心，你沒有那樣的心。”

“哼！裝清高！我沒興趣追求這樣的女子……”師兄就這樣走了。

為了此事，我的情緒受到影響，定不下來。這心情一直維持到考核當(dāng)天。那位師兄沒有來，也許他退出了。

“他心術(shù)不正，即使有天份，也不會成為好的音樂家。”你說：“就算今天他到來，我也會判他不合格。”

我很害怕，為了這考核，為了繼續(xù)當(dāng)你的學(xué)生，我練習(xí)了考核曲子百千遍，可是這天卻拉得不好。

“別想著憂心的事，放松一點(diǎn)！”你在旁說著。

我聽了你的話仍不懂如何是好，勉強(qiáng)的完成曲子。

“我聽得出妳的用心，感覺到妳的混沌心境，妳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你說著低頭：“天份，妳是有的，可是妳控制不到情緒，表達(dá)不到妳想表達(dá)的……這考核，妳不合格……”

“老師！不要！……請你多給我一次機(jī)會，可以嗎？”我忍著淚，搖著你的手說：“求求你！……”

你無動于衷，我再三哀求，并解釋：

“是因?yàn)閹熜窒蛭冶戆祝绊懳业男那椤Ｎ也幌矚g他，他卻說你的壞話，我不開心，所以……所以才這樣。我不想的，求求你！我想繼續(xù)跟你學(xué)琴呢……”

還有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離開你！縱使你喜歡的只有小提琴。

我哭倒在你的胸膛上，你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說：

“我給妳一個機(jī)會，只要妳在三天之內(nèi)自創(chuàng)一曲，我認(rèn)為滿意的，妳就可以留下了。”

“真的？……謝謝你，謝謝！……”

可是，還未熟練小提琴的我，突然要創(chuàng)作樂曲，談何容易？

兩天拿著小提琴，不斷嘗試著夾音，究竟哪些音調(diào)拼湊起來會比較動聽呢？我熬了兩晚，卻得不出什么結(jié)果，只添了一副熊貓的模樣。

看見你輕撫琴弦，令我記起你的話：

“……四弦，其實(shí)是我的喜怒哀樂，是我的感覺……”

沒錯，創(chuàng)作，音樂，根本就是生活的一部份，就是由感覺制成的生活，創(chuàng)作，只是表現(xiàn)自己而已，隨心而奏就行了。

這晚，我睡得甜蜜的。

早上，我?guī)е褫p松的心情作“補(bǔ)考”，拉出屬于自己的“生活”。

“妳終于領(lǐng)略到音樂的意義了！”

這天開始，我們每天都互相交流創(chuàng)作心得，分享靈感。是精神上的互相支持鼓勵。那是最美的日子。

“最近有位太太想聘請我，為她的女兒教授小提琴，我答應(yīng)了。以后的日子，我們可能減少見面了。”你說。

“不要緊，難得有人欣賞你的才華，請你執(zhí)教。你一定要去啊！”我鼓勵說。

起初，一星期一次的教琴課堂也沒什么，但后來你去上課的次數(shù)及時間增加了，使我開始留意。

“那女學(xué)生學(xué)得怎樣？”我裝作隨意問。

“什么？……哦！不錯，還算可以吧！”你心不在焉地回答，答后亦然。

“那么她的相貌呢？”我直接問。

“什么？妳問這干嘛？有什么關(guān)系？”你有反應(yīng)了。

“她歲數(shù)多大了？跟我差不多，還是比我年輕？”

“妳說什么？”

“不然你怎么會去得這么頻密？”

“哦，不！她只有五歲而已！……別吃干醋吧！”

“真的嗎？……那么你為何增加了堂數(shù)呢？”

“堂數(shù)是自由而定的，她有空，想勤練小提琴，便增加時間……”你還逗我笑說：“其實(shí)她的確沒甚天份可言的！”

我倆大笑起來。縱使我是放心，但你接著的數(shù)星期，身心顯得憔悴了，你的字典里好像已沒有了“精神”一詞。那時，你教琴的課堂已增加至每兩天一次。

“你辛苦的話就別干了！”

“不！我一定要去的。放心，我沒事。”你笑說，是牽強(qiáng)的，卻是真心的：“妳自己好好練習(xí)吧！”

你出去了。我決定放下君子之德，跟蹤你。怎料，你去的，是公立醫(yī)院。我不敢再向前走多半步，只懂后退。

回到你的教室，呆著等你回來我身邊。

你是有什么病嗎？……你回來后，我該怎么問你？說我跟蹤你嗎？……若你有什么事離開我，那么我以后怎么辦？怎么活下去？……你不在的話……心里混亂得淹沒了心跳聲。

你在我不知不覺間回來了。

“怎樣了？”我冷靜說。

“很好呀！”你放下小提琴，脫下外衣，若無其事的樣子。

“對不起！”我按捺不住：“今天我跟著你，看見你到了醫(yī)院……你沒事吧？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說呀？我們之間沒有秘密的，對嗎？……告訴我，我可以為你分擔(dān)痛楚的……”

“我……我沒有事。”你凝視著欲哭的我，露出那欠缺精神的溫暖笑容道：“其實(shí)是那位女學(xué)生住在那間醫(yī)院，她的腿有骨折，現(xiàn)在已接近復(fù)原了。”

“是真的嗎？……”原來只是虛驚一場：“那么你干嘛沒精打采的？”

“我在埋頭為妳作曲啊！”

“什么？為我……作曲？”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拿起墨綠色的小提琴，微笑的樣子醉人極了。原來你在費(fèi)煞心神為我作曲，是為了我……

你又再于我面前擺動身軀來，樂韻回蕩。究竟是什么法術(shù)，是什么靈丹可使這曲子如斯美妙，如此震撼？

是你的心，是你的愛，是你！

我沉默，沉醉，沉淪，在音樂的大海里沉淀著，不能回到岸上去了……

“妳聽說過關(guān)于一位傷殘?zhí)崆偌业墓适聠幔俊蹦銌枴?/p>

“什么故事？”我洗耳恭聽。

“或許是個真人真事。”你停頓一會，繼續(xù)說：“這位傷殘?zhí)崆偌以谘葑鄷r，提琴的一條弦突然斷了。觀眾都錯愕了，認(rèn)為不可以再演奏下去。但是，他繼續(xù)拉奏著，漂亮地完成這次演出，眾人都站起來為他鼓掌。他說，演奏代表人生，斷弦代表身體傷殘了的部份，即使有所缺憾，仍然可以繼續(xù)積極生存下去，甚至活得更精彩……”

那是多么勵志的故事。

演奏小提琴時斷弦，雖是偶然之事，但不代表不會發(fā)生。

一天，是最多偶然的日子，也是最意外的日子。你昂然地拉著墨綠色的小提琴，到達(dá)巔峰之時，琴弦斷了！

噠！噠！噠！

接二連三的偶然事件發(fā)生在同一天的同一時空中，就正正在我的眼前。剩下的只有一條代表“樂”的琴弦而已。

曲子還未奏完，你仍然拉著余下一弦的墨綠色小提琴，音域不再廣闊，但感覺之深，情緒之強(qiáng)已足夠使曲子明媚，動聽，更奪目……

“最終章”奏畢，你的手放下，你的身軀也倒下。我撲到你身旁，不知所措。

“妳是我的弓，因?yàn)閵叺某霈F(xiàn)，我才支撐到這一天……”你說是我拉奏出你的喜怒哀樂，感染你的人生。

“你不要離開……”我哭了。

“妳喜歡小提琴吧？”你輕聲說，是沒氣力的說。

“嗯！我喜歡！”我捉住你的手，緊緊的捉著。

“送給妳！”你遞給我墨綠色小提琴，你的私人財(cái)產(chǎn)。我拿著，淚流滿面。

你閉上眼。這一刻的你，面上仍掛著溫暖的微笑，是永恒的笑臉……

癌魔一直纏繞你，你卻樂天的生存著，隱瞞著。根本就沒有什么太太找你教琴，你到醫(yī)院去，是為了治療你的癌癥。

***

今天，是你的生忌，也是我第二十次踏上舞臺的日子。我拿著補(bǔ)了弦的墨綠色小提琴，在舞臺燈光下演奏著，為我的生活演奏著，也為你的生命延續(xù)演奏著。我會積極地拉奏下去！也代你拉奏下去！

充滿信心的我，仿佛感到你在我背后扶著我的手在拉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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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提琴——我的四弦/完

greenviolin-myfourstrings/

20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