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放棄小樂，也不會放棄我自己！我要做手術！”
***
“對不起！”阿樂拐著腳碰撞到別人，不是罕見的事。尤其在午飯時間的街道上，趕去吃飯的人何其多。他連忙低頭道歉。
“不要緊?！币话咽煜さ穆暰€，極為親切。阿樂抬頭一看，心里就喜悅了。
“是妳？高醫生！”
“雷先生？”
兩人露出驚愕的表情，已有數年沒見，有緣地在此碰面，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吃午飯去。
“你的心情不錯呀！近來一切都好吧？”兩人坐穩點菜后，高醫生拿出電子手帳，查看排得密密麻麻的工作。
“都是托妳的福，不是妳當初介紹工作給我，怎會跟今天的我相逢？”阿樂露出帶黑眼圈的笑臉，看到高醫生的電子手帳，便說：“進步了呀！那時妳仍是人手記錄啊?！?/p>
“要追上潮流嘛！而且方便工作，減輕工作量及提高效率。電腦化在現今社會是必須的，這代表人類的進步?！备哚t生望望阿樂，皺一皺眉：“你也進步了呀！”
“妳干嘛這個樣子呢？……那會計的工作頗適合我?！卑芬苫?。
“進步的是你的情緒，但精神方面就……”高醫生鬼馬的說：“你昨晚跟女人一起嗎？”
“唔？”阿樂眉頭動了一下，說：“是呀，我在‘她’身上按了整晚……”
“什么？”高醫生瞪眼。
“是計算機?！卑犯眈R，笑了：“近日老板革除了主任，我在努力上位呢！”
“哦，是這樣。但要注重身體??！”高醫生趕忙接著說：“小樂呢？別忽略他了?！?/p>
“他很好。雖然說話時仍有障礙，但他很乖，活躍癥也改善了?！卑吠ｎD一會：“不過……”
“不過什么？”高醫生捏緊手上的手帳。
“有時候他會沉默很久，好像憂郁癥的患者?！卑芬暰€向下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認為呢？”
“我想是他將近青春期，想法多了，有點煩惱吧?！卑芬詰n慮的眼神看著高醫生。
“有可能的。這時候的小孩一定會有很多心事，他或會想找你傾訴，或會想自己找尋答案。但他所做的事，都是從你這父親的身上學會的，所以你必須做個好榜樣?！备哚t生解說著：“給他空間是需要的，但不要給太多。有時你要多陪伴他……若有什么事想找我幫忙，可聯絡我啊。”
“我會的，先謝啦！”說著，食物到來。阿樂連忙起筷。
“小樂十歲了吧？”
“是呀…手噢！差點忘了！小樂明天生日，我答應他送給他游戲機?！卑泛埐说?。
“明天？這幾天我也很忙，沒法抽空跟小樂慶祝呢！”高醫生查看手帳說：“不介意我只送禮物吧？”
“當然不介意！有禮物收他就高興了。而且一向我們都不會搞慶祝派對或什么的，因這些年來我太忙了。”
“再跟你說一遍，別忽略了小樂??！”
“知道了！……妳何時送他禮物？”
“我看要過一些時間，到時再找你吧！你的手提號碼沒變？”
“嗯！我有電郵，給妳地址吧?！?/p>
“好呀，不過我很少用電郵的，因它始終不及對話來得達意?！?/p>
“是嗎？”
“有時真的很諷刺，人類研究科技是為了方便人們，電郵的發明是為了方便溝通，但科技越進步，卻越感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疏遠了……”
“是嗎？食物涼了，先吃吧?！?/p>
阿樂在高醫生的介紹下，當了一間大公司的會計員。資薪一般，與同事的關系也算融洽，但別人內心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他那拐著的腿或許令人不悅。不過，阿樂不會介懷別人的眼光，活得開心已足夠。
然而，他至今所干的，所得到的開心，是從虧心之中偷取的。
***
“阿樂！做得好！”老板滿意的說，拍拍阿樂的肩膀：“那盤數造得天衣無縫?！?/p>
“過獎了?！卑酚悬c尷尬。
“手頭上沒有工作嗎？”
“沒有了?！?/p>
“進來我房，我另有工作給你。你的表現機會來了……”老板帶阿樂進辦公室。
時鐘指著晚上八時，阿樂仍身處公司。
從數字堆中驚醒過來，腦海浮現小樂叫餓的臉，立刻收拾工作文件，到超市買些罐頭食品。回到家里，小樂已經吃了飯盒，是用儲存的零用錢買的。
阿樂都忘掉了，小樂已懂得照顧自己及自己的肚皮，不再像昔日那個倚賴爸爸的幼兒了。
“做完功課沒有？”阿樂執拾飯桌，把碗碟拿到廚房去。小樂跟上。
“我…我做…完了……爸…”小樂話未說完，給阿樂打斷了。
“做完功課便溫習呀，這里污穢，出廳去吧！”阿樂拿起清潔劑：“我洗碗后才跟你溫習…”
“爸爸……我…我…今天…”小樂努力的說。
“一會兒再說，出去好嗎？乖！”阿樂努力的洗。小樂低頭走出廚房。
阿樂抹著雙手走到客廳，沒有人，便走到小樂的房間。門縫中見到小樂專心一志的在簿子上寫字，阿樂微笑了。自己有這么乖巧的兒子，是多么的不可多得，是多么的驕傲、榮幸。
喔喔~~阿樂輕敲門扉。
“需要爸爸幫忙嗎？”他開門進房，只見小樂急忙把簿子合上。“干嘛？不是在溫習嗎？在畫公仔吧？”
“不……”小樂裝神秘的，眼向下望。
“為何不說話？有心事嗎？”
“我…今天…生日…”小樂發出低聲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像害羞的女孩。
“噢??！天！我竟忘記了！”阿樂拍了拍自己的前額一下，真大意?。骸皩Σ黄?！爸爸忙碌著公事，沒有給你買禮物。明天！明天我一定買給你，好嗎？”
“嗯！”小樂露出天真的笑臉。
“不生氣爸爸吧？”阿樂摸摸他的小頭顱。
“不！”小樂搖搖頭兒。
“爸爸給你唱生日歌好不好？”阿樂提議。
“不！”小樂再搖頭兒。
“為什么？”阿樂奇怪。
“爸爸…唱…歌…不好…聽…”小樂取笑著說，頑皮的笑臉出現。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阿樂唱著，小樂尖叫走避，兩人玩耍起來。
“好了，要執拾書包啊！”阿樂吩咐著，坐到沙發上。
“爸…腳…是不…是…很累…？”小樂坐到阿樂身旁，捉住阿樂的手臂。
“有一點吧！……喂，要睡了，快執拾呀！”小樂離座。
不知為何，阿樂頓然感到空虛，不，那是不好受的感覺，空虛的是身，還是心？
五年前的手術雖然一度被拖延，使傷勢惡化，只有截肢方能保命，但如今的義肢仍能令他行動自如，縱然有時會很累，同樣走路一拐一拐的，卻不會出現之前的痛楚。
可是這身體上的殘缺，比起心靈上的，算不上什么。
***
“進展如何？”老板走到阿樂的工作桌旁，露出略帶奸險的微笑。
“很好！我會盡力的?！卑访嬗须y色的說，是因做不來，還是因為不想做？
“需要幫手的話，告訴我?！?/p>
“好的，老板?！?/p>
老板進入辦公室，阿樂努力干下去。他雖然心里有點不安，但又不希望借靠別人的能力幫助，目的當然是主任之位。這次再得到老板的認同的話，升職加薪指日可待了。
“阿樂，是時候了。”同事阿東說，指著公司的時鐘：“又想做到晚上嗎？”
“呀，這么快就下班了？”阿樂仍未有放下工作的動靜。
“本大人將有喜事，今天要慶祝一番??！”阿東雙手撐腰說：“你不給我面子嗎？是不是兄弟呀？”
“喜事？什么喜事？”阿樂收拾工作文件。
“結婚！”阿東甜蜜地笑著。
“結婚？恭喜你！”
“快出來呀！”
“行了?！?/p>
***
“爸爸…你…教我…功…課……”小樂拿著課本走進阿樂的房間，看見爸爸正在計算。
“遲一會吧！我正忙著啊。”阿樂的臉沒有轉過來，手指不停的在計算機上按動。
小樂望一望爸爸文件上的那些數字，又望望爸爸的臉，便識相的走出客廳。過了一會，小樂探頭進門，爸爸臉上的肌肉不再繃緊，立刻上前去。
“爸…”小樂遞給爸爸課本及作業，指出問題。
“哪里不懂呀？”
“為…什么…那…兩個…數字…相…同了…呢？”
“什么數字？這不是中文作業嗎？”阿樂奇怪。
“不…是那…數字…”小樂用手指指著阿樂的文件，努力的說：“之前…都…不同的…”
阿樂呆了，被小樂看見他所干的。
“是…怎樣…做的…”
阿樂一時間不知所措，連忙帶過：“別這么多事！做功課吧，哪里不懂呀？”
***
咖啡店充滿濃郁的香味，阿樂和高醫生對坐著。
“干嘛約我出來？妳不忙嗎？”
“剛剛有空而已，之后的數月我就要忙死了。”高醫生說著，打開深紅色手提袋，拿出一份精致的禮物，遞給阿樂：“這個給小樂的，補祝他生日快樂吧！不知他喜歡不喜歡……”
“禮物？糟了！”看著手上的小盒子，阿樂驚愕又無奈：“我忘了送禮物給小樂！”
“什么？你怎么可以忘了？”高醫生著緊道。
“我要工作嘛，要顧及升職的事務，一時間忘記了……他又沒有提我。”
“你肯定他沒提你？信用對小孩來說是很重要的，他沒有責任提醒你做什么，而遵守諾言卻是你的責任。你食言，對他這小孩的成長會有影響的。他跟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高醫生說著，把咖啡杯遞到唇邊：“你們兩人間要存在信任，他相信你的同時，你也該相信他?！?/p>
“我明白的，我一定送他禮物?！卑氛f著，拿起咖啡杯，杯中浮現小樂的臉。喝一口，味道跟那苦澀的心情一樣。
沉靜的晚飯后，阿樂到廚房洗碗。小樂回房，看見小書桌上有一封信倚靠著兩份禮物，立刻笑起來。信中道：
“親愛的小樂：對不起！爸爸忘記給你禮物，現在補送給你，別生氣爸爸吧！請原諒爸爸。另一份禮物是爸爸的朋友高醫生送給你的，她也補祝你生日快樂啊！永遠愛你的爸爸。”
小樂興高采烈地折開兩份禮物，瞬間快樂變成失望了，禮物不是游戲機。拿起溫習的課本，小手在上面微動著。
***
“恭喜你呢！終于升職了?！卑|說著跟阿樂握手。
“這位置你恨了很久吧，終于得償所愿了！”同事都祝賀他。
“謝謝！都是多得大家的幫忙。今天請大家吃飯！”阿樂高聲說。
“一定要呀！你走不了的。”
“都不知道是否‘造馬’，他只不過做了三年而已，而且還是個拐腳的……”一位同事不滿的說：“我在這里打滾了五年，不論資歷及資格都該升我的吧！”
“阿浩，算吧！或許別人做了些不該做的事……”另一人說，并帶斜睨的目光：“我們這樣的正人君子做不來的?！?/p>
阿樂怒視他們，但他就只有這樣做而已。
“爸…我…想要…機械…人……”小樂看了電視廣告后說。
“機械人？”阿樂忙著文件，想了一想：“好，只要你考試有十名以內，我就送給你吧！”
“好…好呀……”小樂得意地伸出小小的尾指，阿樂見此，便跟著伸出尾指扣上去。
“快溫習去！”
誰知道這尾指相扣的玩意代表什么？承諾？難道這樣簡單的動作就能把重要的承諾扣緊？
小樂相信的，他不顧一切，只管溫習，希望考取好成績，甚至連玩耍時間也放棄。
***
阿樂升職成為財務主任，除了管帳外，還要跟老板出外談生意，有時甚至要出國。他拿著行李箱，準備出門。
“對不起！爸要外出了，有什么事，你可以找高醫生；若想找我，你可寄給我電郵，最好不要打電話了，因為爸爸在工作。知道嗎？”
“爸…爸…”小樂走到他身旁，苦著嘴臉，依依不舍的。
“別這樣吧。”阿樂蹲下來，摸摸小樂的腦袋：“待我有假期時，我帶你到日本去玩，好嗎？”
“好……”小樂微笑?！拔視螂娫捇貋淼模约盒⌒狞c啊！”阿樂站起來，大步踏出門口。
每天小樂都在電話旁等待爸爸的承諾兌現，可是電話只是靜靜的躺在那冰冷的幾子上。
他不敢致電給爸爸，只好寄電郵。然而電郵是單向的溝通，小樂根本不知道爸爸能否接收或是否看到。送出的電郵不下十封，回應的只有一封：
“小樂：考取第八名嗎？做得好，繼續努力。愛你的爸爸?！?/p>
嘟嘟…嘟嘟……
“仁德心理及精神輔導中心，請問有什么能幫助您？”
“高…醫生……在嗎？”
“找高醫生嗎？麻煩您等等?！?/p>
……
“喂，我是高綺文醫生?！?/p>
“高…醫生……”
“小樂？！”
***
阿樂準備出門回公司。
“機械…人…我…要…機械…人…”小樂趁自己還記得便問。
“什么？不要顧著玩，已溫習了嗎？升上中學會跟不上啊，快溫習！”
“爸…星期…五…畢業…禮…你……要來…啊……”
“爸一定來的！”阿樂說著踏出門口：“照顧自己呀！”
公司充滿沉重的氣氛。
“阿樂，老板找得你很急呢?！卑|的聲音冷靜中帶點顫抖：“剛才有廉署的人來過，老板見了他們后，面色一直黑著。不知發生什么事……”
“是嗎？”阿樂鎮定說：“不會有事的！”
“阿樂！進來?！?/p>
老板在辦公室門前喊，眼神凌厲。
“星期五會有廉署的人員來查核我們，到時你也要出席。在那之前，我們的帳務要干得特別小心，知道嗎？”
“知道，老板。”
***
畢業禮當天，阿樂沒有去看小樂。對小樂而言，這樣的生活已習慣了。
阿樂在公司帳務中做手腳，僥幸地過了關。因此，老板為他加了薪金。
漫長的暑假展開，可是時間轉眼間便過。阿樂多次拋低小樂，自己去公干。終于一天，被倦意包圍的阿樂回家，笑著倒臥到沙發上。
“真好呀！可以放五天大假，休息一會……”阿樂閉上眼，快入睡的樣子。
“爸…爸……”小樂撲過去，在沙發前蹲下，凝望著阿樂疲憊的臉：“去…日本……”
“唔？什么？”阿樂的頭微微動了一下，可是眼睛沒有張開。
“你…說…去…日本…玩…”
“日本？”阿樂睜開眼，然后閉上，轉過身子：“現在別說吧！我很累，讓我睡一會吧。明天再說，好嗎？睡吧，晚安……”
小樂再問他時，他已沒有回答了。
小樂被派入一間一流名校念中學，阿樂感到安慰之余，卻沒有真正感到充實，因為他對小樂的學校生活，無一了解，只有抽象的概念而已。阿樂所知小樂的學?，嵤拢峭高^電郵通訊。
“爸爸，同學笑我是智障，笑我說話時一截一截的，又拿我的文具，我告訴老師，老師幫我罰他們……”
“爸爸，功課很深，我不懂，羅老師問我有沒有用功，我說有，她便給我補課。可是我仍不太明白呢……”
有時阿樂會回電郵，督促小樂做功課。
“小樂，做好功課沒有？做完便要溫習了！”
***
回到漸漸陌生的家中，沒有人，只有一個空飯盒擱在桌子上。小樂外出了吧！
嘟嘟……嘟嘟……
“喂，請問找誰？”阿樂放下公事包，單手解著領帶。
“我是雷小樂的班主任羅老師，雷先生在嗎？”
“我是！老師，有什么事呢？”
“近日小樂上課好像心散了，而且功課交得不足。前一些他也有點進展，現在卻跟不上課程，我想，若他努力的話，該能應付的?！绷_老師說：“他以前是這樣嗎？”
“噢，不！他以前很乖的。”
“是嗎？他會否結交了損友呢？有三天的補課他沒有來呀，又常與別的同學談話，阻礙同學學習?！?/p>
“對不起！老師，我會勸他的了，謝謝妳通知?！?/p>
羅老師的致電，使阿樂發覺小樂常常不在家。他開始擔憂了。
嘟嘟…嘟嘟……
“仁德心理及精神輔導中心，請問有什么能幫助您？”
“我想找高醫生，謝謝您！”
“好的，請等等！”
……
“我是高綺文醫生?！?/p>
“高醫生，我是阿樂！”阿樂如看到曙光般說：“小樂好像變壞了……”
“什么？不會吧?！备哚t生淡然的說：“上個月我才跟他通電?！?/p>
“什么，小樂曾找妳？”阿樂驚訝。
“是呀，有何出奇？不過都只是兩次而已?！?/p>
“他跟妳說什么？”
“沒什么，說你工作的事……喂！我不是叫你別扔下他的，你一定沒有聽我的話吧！”
“我…我太忙了，他…懂得照顧自己的，不用我陪吧?！?/p>
“就是這樣了，你不理他，他便跟別人一起玩呀。”
“那現在怎么辦？我不知道他近日干什么、到哪里，而且成績退步、又出夜街，我怕他真的交了損友。”
“那么小樂平時有什么嗜好？例如打球、看書……喜歡到什么地方呀？”
“呀！他以前常常在簿上寫字，是不是日記呢？”
“有可能吧！喂，你想怎樣？……你不可以看兒子的私隱??！”
“我知道?！卑吠ｎD了一會，說：“我有分數的?！?/p>
“喂，阿樂……”阿樂掛斷電話，立即開始搜尋小樂的“日記”?？墒浅閷仙狭随i，他才放棄這念頭。
也許是欠缺母親一角，阿樂感到自己對管教兒子確實一竅不通，要了解他竟如此困難。
***
“爸…我想…要…五十…元…”
“干嘛？零用錢不夠嗎？”阿樂放下手上的帳單，轉過頭來。
“嗯…”小樂低頭。
“你拿來干什么？我不給！”阿樂繼續工作。
“爸…爸…”小樂輕輕扯了爸爸的衣袖兩下。
“老師說你成績退步，上課不專心，又常常出街……這樣吧，除非你答應我不上夜街，努力溫習吧。”
“好…”
小樂沒有在晚上外出，但只維持三天，之后便如常外出。阿樂知道小樂沒有遵守諾言，是因為他每晚致電回家，沒有人接聽。
公司傳出一片歡呼聲，老板宣布公司的業務上升，利潤增加，決定請客。
“干杯??！”鮑參翅肚，珍饈百味，這一頓盛宴使阿樂以往感到的不安虧心，一掃而空，更為以后的惡行打了定心針。
就在這樂而忘返之際，廉政公署的人員又來了。阿樂和老板都被帶返署協助調查。
“沒什么，說你工作的事……”
在調查室呆坐時，阿樂想起高醫生這句話。突然感到心里有股寒氣沖擊著他，小樂的樣子涌上心頭。
縱使這次調查對方因證據不足撲空，阿樂也會被緊密監視，一有什么差錯便足以入罪。老板信心動搖，為免失手，只好請阿樂暫時放低工作。同事阿浩得意的睨著他。
***
“小樂今天測驗作弊，請你來見一見我吧。謝謝你！”帶著急促的步伐，向校園走去，心里不斷重播著班主任羅老師的話。
小樂竟然“出貓”……
“你什么時候學得這么壞？”阿樂脫下外衣，拋到沙發上。
“我…不…懂…”小樂站著不敢動。
“不懂就可以這么做嗎？這是不對的！你該知道啊……”阿樂罵著：“還有呀，你干嘛把我的事告訴高醫生？”
“我…我…沒…有…”小樂斷續的說話夾雜著微顫，緊閉雙唇，沒有說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令我現在沒工作做了！將來我怎么供你讀書呢？我們怎么生活呀？……”
“不…是…我…我…只是…看…看…也不…行…”
“你說什么？”阿樂舉起右手，欲向小樂的臉蛋兒揮動下去，但看見小樂的紅眼睛，他及時停住：“回房去！再頑皮的話，我就不要你！”
小樂鼓著腮兒，忍淚回房。放下沉重的書包，放不下沉重的心情。這夜，他又在簿上動筆……
“什么事情也可原諒，可是這次，實在太過份了。學校必須有些行動處分。”一位家長投訴小樂打人，雖然力度不大，沒有傷害，但那行為是絕對令人失望的?！澳阍趺唇虄鹤拥?，竟令他這么殘暴？”
“若小樂再沒有任何改善，我們或許會放棄他?！绷_老師無奈的說：“我講解的時候，他總會跟同學說話，影響我教授及其他學生的學習……”
***
老板讓阿樂復職，那些帳單又向他襲來。為了避免露出破綻，阿樂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他重新專注工作，再度忽略了一個更需重視的人。
“什么？小樂兩天沒上課？”傍晚五時半，小樂踏入家門。阿樂神色凝重，罵道：“干嘛不上學？”
“我…趕不…上…”
“什么趕不上？遲到嗎？遲到就不上學了嗎？”
“不…”小樂被爸爸的大罵嚇怕了，縮起小小的肩膀。
“你在外面干什么？你不是答應我不上夜街嗎？現在還逃學了！”
“不…我…溫習…”
“溫習溫習，別說謊了。老師說你常常跟同學聊天，成績又退步，上次還出手打同學…”
“不…”小樂苦著臉。
“是誰帶壞你的？是不是跟了那些小混混？”
“不…他…是…同學…”
“還說謊？……好！你想跟那班人一起嘛，去吧！不要回來了……”阿樂開了門，拉著小樂的手，欲把他推出門外?！白哐?！不要回來了！爸不懂教你！”
“不…不要…”小樂緊捏著爸爸的手，不肯放開。眼淚要掉下來了。
“走！”阿樂一下子甩開小樂的手，把閘門及木門關上，轉身就進入房間，沒有回望小樂一眼。
“爸…爸…不要…不要…我…爸…嗚嗚……爸……”
隔著木門，小樂的哭號仍舊清晰，還夾雜著搖晃閘門的聲音。小樂的淚，小樂的悲，如在眼前?？墒钱斔肫饍鹤拥呐涯嫘袨?，心里又麻木起來。他雙手掩耳，試圖掩蓋小樂的言語，但掩不住良心的訓話。
──你們兩人間要存在信任，他相信你的同時，你也該相信他。
──信用對小孩來說是很重要的，他沒有責任提醒你做什么，而遵守諾言卻是你的責任。
──他所做的事，都是從你這父親的身上學會的……
高醫生的話不斷從阿樂的手指縫中穿梭進入耳膜，他竭力封閉雙耳，聲音卻更見明顯。
“呀~~~~”阿樂大喊一聲，斷絕了所有聲音。
哭泣聲沒有了，搖閘聲沒有了，訓話聲也沒有了，房間的空氣凝固，阿樂的雙目凝住。打開大門，小樂已經離去。
嘟嘟…嘟嘟……
“請問是雷小樂的家人嗎？”
“我是。小樂不在，有什么事？”
“我是圖書館工作人員，雷小樂今天在圖書館溫習室遺下了圖書證，請通知他來取回。謝謝！”
“好的?！?/p>
圖書館溫習室？小樂今天在圖書館？他不上學，就是為了到圖書館溫習？
阿樂決定找出證據證明小樂變壞，他才能狠下心腸，決定是否放棄小樂。
他走進小樂的房間，弄開那上了鎖的抽屜，準備從“日記”下手。可是找遍整個抽屜，卻不見貌似日記的簿本，只有一些玩具、文具、白紙和一封信。他拆開信件，是他補送禮物給小樂時寫的。
突然，他記起，自己好像說過送游戲機，但房間里沒有，書包里、抽屜里也沒有。
他翻閱小樂的電郵，發覺小樂一直儲存著自己給小樂的郵件，數數看，只有三份而已。
又記起，自己說過會帶小樂到日本游玩，那時沒有，現在也沒有。
他掏著小樂的書包，竟有一本綜合練習，里面填得滿滿的。小樂真的有溫習，更驚訝的是，這部練習，價值是五十元正。
他繼續掀開其他課本，隨著閱讀的頁數增加，眼睛濕潤了。
課文旁邊寫了很多不整齊的文字，但整齊的輸入阿樂的腦袋。
——我想要游戲機……我想要機械人……我想去日本……我想爸爸參加畢業禮……我想爸爸在身邊……
——為什么爸爸常常不在我身邊？又不送禮物給我？是不是我不乖，不夠努力溫習，所以爸爸不喜歡我？
——我想努力讀書……我不想被人欺負……
——我想是爸爸的腳太累，我阻礙爸爸了……
——我不想爸爸不要我……
嘟嘟…嘟嘟……
“喂？”阿樂盡量以平靜的語氣接電，拭去淚水。
“阿樂，我是高醫生?！?/p>
“什么事？”
“沒什么，我有空，想跟你和小樂吃飯而已。”高醫生感到奇怪：“你沒事吧？發生什么事呢？你的聲音好像……”
“我趕了小樂出門……”阿樂說著，抽著鼻水。
“你沒有事吧？你趕小樂出門？為什么？”高醫生怒發沖冠，詫異了。
“我……其實，這數年來，我一直替老板造假帳，我知道是犯法的，但為了錢，我只有聽命。找工作已經不易，像我這樣要找份穩定的工作，那就更難了?！?/p>
“你太過份了，為了賺錢，你竟什么都不顧。”
“小樂知道了，我以為小樂告訴了妳，所以公司被廉署的人調查。”
“其實小樂沒有說，他只是說你常常工作而已?；蛟S是你公司的人向廉署告密的，你該相信小樂。”
咦！有可能是那個阿浩……阿樂心想。
“對不起！”高醫生道歉：“其實錯的是我，那公司是我介紹給你的，怎料老板是個奸商……”
“不要緊，我會找小樂回家的，放心吧！”
他立即出門找尋小樂，由于不知道小樂的嗜好，只好向學校打探。
羅老師正與兩位中一學生談話。
“小樂他沒有回來學校?！绷_老師說。
“羅老師！其實雷小樂不是壞學生呢，他很可憐呀！”旁邊一位同學說：“他被陳偉杰笑，學他說話一截一截的，還用擦膠擲他呢，雷小樂便打陳偉杰了?！?/p>
“是呀，老師，我們害怕才不敢說，陳偉杰很可怕的。”另一位同學說：“還有，雷小樂常常問我課文的東西，他有很多東西都不明白的……”
看來阿樂錯怪了小樂，如今到哪兒找他呢？
也許，這些年來，小樂沒有以往那么活躍，是因為不太快樂吧！阿樂一直發出虛假的承諾，一直打破小樂的期望。
究竟這數年間，他在做什么？
拐著腳找了一整晚，沒發現。義肢累得要哭了，正如阿樂的心被焦急與茫然壓著，窒息得要流淚。
這夜的街道，特別寧靜，特別孤寂，特別蕭條。
緩緩地回到家門前，阿樂正要開門之際，間斷的抽泣聲響起。望向梯間，小樂就在那兒卷曲身子在哭。
原來他一直沒有離家出外。
阿樂走近，把外衣脫下，披在小樂抖動的小肩上。
“爸爸不干那份工作了！”
小樂充滿淚的大眼睛望著爸爸，哭聲止住了。
“轉校好不好？爸爸知道你念得很辛苦……”阿樂雙手圍住小樂的肩膀。
“……”
“對不起！爸爸一直沒有兌現給你的承諾，茫然地在謊言世界中活著。不過至少有一個承諾，我是不會食言，一定會遵守的，就是你爸爸我，不會放棄你！”
小樂在爸爸的懷里痛哭，那是信任的淚，快樂的淚。
###
不要放棄我II/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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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