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這一次,巴娃發現性格溫和軟弱的爸爸,可能在家里還是有一些話語權的。
當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媽媽甕聲甕氣地說:“把前面地里的草除完,我帶你上街買兩件衣裳。”
“哦。”巴娃不確定媽媽的心思,只應了一聲,復又埋下頭去專注于眼前的活計,把和杉樹苗一般高一般綠的野草從苗間里拔起來,一揪一揪地扔進壟溝里。小小的馬扎,放在小小的溝里,巴娃就坐在這小小的馬扎上,雙腳朝前,側著身子彎著腰低著頭,細細地處理苗床上的野草。過了盛夏,或許已立秋,然而白天的秋老虎依然烤得人心發慌,干干的地不像水田,水田里干活像是在蒸,地里干活像在被烤。周邊的空氣里沒有一絲水分,目之所及的只有自己臉上滴滴答答的汗珠,以及拔起來草根部的一點點潮濕感,但也隨著出土的那一刻黑土變白土。
“你想念就讓你去念,”過了一會兒,媽媽說道,“不過講好了,我們家沒有錢,吃的穿的也不要跟別人比。還有——”
“還有,弟弟考上了,我就下來。”巴娃搶白道。心里洋溢起來的喜悅明顯多了起來,“什么公與不公?誰讓我早出生兩年,我就先去上學,就算將來沒有繼續讀的機會,我也要先去看看高中是啥樣?”想著,巴娃的嘴角露出笑容,一滴聚集變大的汗珠從眼角流下來,沒有淌到嘴里,而是順著嘴角上揚的弧度,拐了一個彎兒滑到下巴上。這一粒汗水的苦澀躲了過去。
馬上上高中的日子過得真快。巴娃每天還是跟著媽媽下地干活,可是心里再也不是滿滿的苦澀,仿佛有一條細如發絲的溪流正悄然流經心的荒漠。
巴娃不知道高中是什么樣,不知道縣城的人們都是干什么的,高中的老師是不是都特別厲害,高中的同學一定都聰明有趣,還有,那兒的路應該都是石頭的吧,房子應該也都是樓房……只是,那兒的人是不是更精明?巴娃想到自己的笨拙,有些擔心起來,怕自己在方方面面比不上人家。不過,巴娃是鄉里中學成績比較好的,說明學習上不差,到時候,只要好好學習就不會丟人啦。
就是這樣一陣憂心,一陣開心,巴娃迎來了入學的日子。
一路上,先是跟著爸爸和行李搭上小三輪來到鎮上,爸爸買票一起坐上了中巴車,路上爸爸好像還遇到了一兩個熟人。雖然巴娃一家是地道農民,從不輕易出門,但是村里總有幾個靈光的人,愛出去跑,所以村里所有關于外界的消息大抵都是他們帶回來的。聽著爸爸和村里人談天。巴娃抱著小包(里面裝著所謂的重要的東西,還有父母給的一點零花錢),眼睛看向窗外,忽然而過的都是巴娃再熟悉不過的風景,路旁的小老樹,樹那邊的田野,田野里的稻茬,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水窩,田埂上覆蓋著半黃半綠的草皮,還有零星點綴在地里的農民。中巴車搖搖晃晃,巴娃抿緊嘴巴默不作聲,任由身體跟著車子晃蕩,任由思緒飄向遙遠的前方。巴娃心里漾起許多不可名狀的情愫,她對于自己第一次出門有沒有信心并不確定,對于自己未來的學習生活也沒有什么清晰可名的打算,對于一切都是霧里看花的。正因為如此,她才有勇氣成為村里唯一一個讀進高中的女娃,這份勇氣是逃離與無知帶來的。老家有一句俗語叫:閉上眼睛過,悶頭大發財。巴娃沒有這份無奈之下的聽天由命,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想看清世界、看清未來,但是她看不清,于是她就把腳往前邁一邁,還看不清,于是再把腳往前邁一邁。走一步算一步,才是她的成長哲學。
“嗄——”中巴突然剎車,隨著身體猛然前傾,巴娃的思緒瞬間拉回到現實。
聽到車里人的交流才知道,連續幾日的暴雨,縣城周圍的那條堯渡河大漲水,通往縣城的路已經被淹了。正當大家焦灼之際,爸爸憨憨地朝巴娃笑道:“還想跟著女兒上學去見見世面呢,大水堵路不會上不了吧?!嘿嘿!”聽到巴娃說這樣的話,巴娃心里不高興,瞟了爸爸一眼不理睬,徑直伸頭去看前方的水情。
前面的路看上去,確實是白茫茫一片,兩邊的青山聳立,巴娃想到了“兩岸青山相對出”的詩句。正想著,遠處兩只小船劃了過來。在中巴司機和小船船夫一番交涉下,我們所有乘客被轉移到了小船上。小船真小啊,除了船夫,爸爸和巴娃,還有另外兩位乘客,就剛剛坐滿了。巴娃坐在船上,不停地打量對面兩人,估摸他們的體重,應該和這邊兩個差不多船才會平穩;而且,還要小心他們會不會突然起身,如果起身是不是船還會從巴娃這邊翻下去。最關鍵的是,水鄉長大的巴娃不會游泳,爸爸竟也不會,就沖這一點,對于第一次坐船的父女倆就要格外小心。
許是看到了巴娃和爸爸身板挺直、神情肅穆的樣子,船夫不禁笑了,提醒道:“你倆第一次坐船嗎,怎么那么緊張?”“啊,啊。”爸爸不好意思地應道。“不要緊,我劃船很穩的,”船夫快樂地解釋道,“而且就算掉下去了,這下邊是路,現在水不深,也就濕一身衣裳。哈哈。”“哦哦。”爸爸聽完,深呼一口氣,松了松肩膀,僵硬的背略微彎下去,顯得輕松不少。巴娃看著爸爸也放松一些,但心里想到的更是不應該丟臉,因為對面的那一對父子正悄悄地朝著自己笑呢。
隨著船悠悠地朝前蕩去,眼前出現了更加開闊的水面,山已經遠遠地甩在了身后,仿佛已從山澗劃向了大海。只是這水不似海水一般蔚藍,而是混濁的土黃色,上面漂滿了各種樹枝、垃圾、破衣物。大人們又開始熟絡起來,一起聊這幾日暴雨,可能還有小部分地區發生的災情。巴娃的眼睛看著平靜的水面,想象前幾日它是多么暴虐,天上的雨如瓢潑、如傾盆,毫無顧及地往大地上倒,無論是鄉村,還是城市,它都一視同仁。鄉村里的花草樹木莊稼都需要水,土壤能不停地吸引與貯存;城里都是水泥路,水泥樓房不需要水,僅有的存水的河一旦滿了,可不就直接漫到公路上了嘛。
船劃得越來越小心,船夫也在提醒大家坐好,“前面最后一段路就是護城河了,河水很深,而且流速不小。”聽到船夫的話,爸爸抓緊巴娃的手,兩人另一只手都緊緊地抓住船舷,靜默著等待最后一段路結束,等待著快速上岸。
遠遠地,已經看見城里的樓了,仿佛是城里吹過來的一陣柔柔的暖風,吹在了巴娃的臉上。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在這個縣城讀書,過上村里其他同齡人不曾體驗過的生活,巴娃的心跳就在加速,心啊,它雀躍地想要歡呼,想要蹦起,想要向這茫茫的洪水借由那張笨拙的嘴大聲宣布自己的快活。巴娃的嘴還是緊緊抿著,它正在把所有的愉悅壓縮,壓縮回胸腔,讓真實的快樂在心底、在全身一點點散開,好讓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能沉浸在這份激動之中。
巴娃也深知,讀書機會來之不易,懂得低調、謙遜,讓爸爸、媽媽、弟弟,以及村里所有人知道,巴娃是老實孩子,給她多讀點書,不會吃多大虧,讓回來她就會回來,你看,她去上學是多么沉靜、泰然!